小學時,班上有位同學,因為小兒麻痺而兩腳萎縮,無法行走。我們每個人都一直想盡辦法來照顧她、幫助她。
我們的前幾班是男生班,這些男生經常作弄我們女生,很讓我們生氣,但我們大都氣一氣就過了。有位男生,家裡非常富裕,父母親都很有社會地位,而且擁有自己的書房,也聘有好幾名家庭教師,所以,成績也非常之好,很令人羨慕。他每天上洗手間,都要路過我們女生班的教室,也每次都碰到我們班上這位小兒麻痺的同學,用兩隻手在地上一手又一手地向前匍匐爬行。他似乎十分不屑,總是說些欺負人的風涼話,嘲笑我們這同學像條又笨又鈍的鱷魚,有時還一時興起,用他那高級的皮鞋,踩她萎縮的雙腳,讓她疼痛難忍,卻掙扎不開,好是殘忍。但誰都拿他沒有辦法,因為他爸爸幾乎買通了整個學校所有老師,所以,大家都不敢吭氣。
我這同學後來實在受不了這男同學的羞辱與嘲諷戲謔,終於服食滅鼠藥自殺了。
這男同學畢竟家境非常之好,依次小學、中學,很順利地升上理想大學,又出國深造,獲得博士學位,並繼承了父親的龐大事業,成了舉足輕重的工商名流,真是志得意滿。
當然,他也當了我們母校的同學會總會長。
有一年,他的高級座車在高速公路上被酒醉而跨越車道的大型砂石車迎面撞上了,車頭全毀,而他的兩腳也被卡在駕駛座上,下肢一片血肉模糊。當交通警察千辛萬苦鋸開車門與駕駛座前的爛銅廢鐵時,他早已昏迷不省人事。
好久好久,他終於醒過來了,兩腳大腿以下全截肢了,頭腦縫縫補補似乎不再扭曲變形,但整個人成了痴痴呆呆的半植物人,連說出來的話都沒有人可以聽懂。就這樣,他輝煌燦爛的一生,從此劃下了句點。
由於,他是我們母校同學會的總會長,我們好多同學都去探視他的病情,大家都很為他惋惜。但我們女生班的姐妹們,都若隱若現地在眼前閃爍著他當年欺負我們班上同學的一點一滴,他那份囂張跋扈,依然威風八面,神氣十足,使我們不自禁地瑟縮顫抖,然而,這當年的他,而今究竟安在?
我們幾個死黨,手牽著手,蹣跚走出醫院,我們人人一臉淚水。不是為了他,而是為我們那活得好沒自尊的同學,她是否也到醫院裡來了?
整整三十多年了,神才讓我們當年這群不懂事的小丫頭,看到了真正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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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我應好友之托,到東部一所非常著名的省立高級女子中學任教,這裡的新任校長,為了扭轉舊有的新娘學校形象,四處延攬輔導升學的高手,來擔任升學班的各科老師。
我受聘接下了其中一個班的導師。班上有位同學,資質非常優秀,智商也非常之高,幾乎成了這所學校的寶。我對教育的看法是每個孩子都是可以造就的一流人材,只要我們真心愛他,所以,我把一些反應快的同學編成一個小老師群,由他們來輔導那些反應較慢的同學。
這時,那位資質非常優秀的同學生氣了,她很不屑地到辦公室來向我提出最嚴重的抗議。她說:「老師,這些人就不要再教他們了,真不知道他們的父母是怎麼生的?連這種沒用的爛銅廢鐵也在生?要嘛,就生個像樣的,要嘛就不要生,我真想不透他們的爸媽頭腦裡裝的是什麼?」
我告訴她,一個人說話不可太滿,也不可傷害比自己弱的人,更不應該欺負比自己不幸的人,但她一句話也聽不進去,我只好任她去了,二十年後,我的辦公室突然來了一對年輕夫婦,男的我不認識,而女的,似乎有點面熟。
「老師!我是OOO。」
我遲疑了一陣子,終於記起來了。
「你是那位OO省女中的寶?」
她點了點頭。
她已從美國一流的大學取得學位回來,目前是國際知名的大企業的少奶奶。
我問:「找我有事嗎?」
她哭了,十二萬分傷心,她說:「老師,我只生了一個小女兒,但不知為什麼卻得了軟骨症,全身軟綿綿地,到今天也不會動,也不會笑,這一生都注定要這樣躺著,直到老,直到死!」
我聽了,內心也一陣陣難過,但我又能幫忙她什麼呢?
當年,她在學校辦公室向我抗議的每一句話,迄今仍在我耳畔縈迴繚繞,我不禁萬分無奈地落下淚來。難道,這就是當年那些話的真正答案嗎?
問題是:為什麼一定要有答案呢?若沒有看到答案,就不能使人長得夠大嗎?
我看到了答案,可是這卻是我最不喜歡看到的答案。
學生如同自己親生女兒,而學生的女兒,更是自己的寶貝孫女兒,為了這個寶貝,我一直陪著學生在吃盡苦、受盡折磨。我不知道,這是否我當年沒嚴厲堅持糾正她的連坐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