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註:紐西蘭藝術家陳維明已經前往敘利亞前線,支持敘利亞人民的抗暴,本報在此刊登陳維明從敘利亞前線的來信,以響讀者。)
各位朋友:
我已到了敘利亞的前線,背起了槍,經受血與火的洗禮。
四日晚,我們一行坐飛機到了土敘邊境城市,敘利亞自由軍的一位領導人瑪哈迪帶著一名助手,一名國際組織成員前來迎接我們。瑪哈迪也是一位醫生,阿曼達醫生告訴過我。我們在傍晚出發,乘坐了一輛吉普車試圖穿越邊界,但沒有成功。瑪哈迪說,這條通道已出現了問題,我們將改走另一條物資運輸線,但這條路較危險。經過幾個小時我們來到一個輸送物資的集發地,我看到幾輛車已經在裝物資了,有麵粉與醫療器械藥品這些東西。
大約在半夜時分,我們一共四輛車載著物資出發了,其中一輛是拖拉機,他們告訴我,我們現在走的這個通道,是一條重要的糧道,國際支援的物資大都從這經裡過。汽車一會兒就上山了,山路完全是之字形的,雖是穿越國境,實際上是在國境線上徘徊。分隔二國的大山,沒有大的樹木作掩體,都是低矮的灌木,如果在白天,完全暴露在飛機的視線之下。山路之崎嶇是難以想像的,車輪經常只有三隻著地,時不時地滑下坡去,幾次都是拖拉機將車拉出來的,這時我才知道為何要有拖拉機跟著,沒有拖拉機滑下去就上不來了。
作者(右)與反抗軍合影
我們這個小車隊,不是一輛跟著一輛開的,而是一輛先轉到一個山頭,看看沒有情況,再開一輛上去,是分著前進的。這一天剛好下過雨,路面十分滑,車輪常在泥槳裡打轉,我們時不時地下車來察看地形,滿車滿身都是泥槳。在這條邊界的山路上,土爾其與敘利亞都設有哨所,雖然雙方已有了溝通,可以自由進出,但畢竟是邊境,還得停下來查看。因著我這個中國人哨兵盤問的十分仔細,他們從來沒有看到過從這裡進入敘利亞的中國人,很驚奇。我們大約經過10個哨所,因著我耽誤了不少的時間,到了黎明時分,我們終於安全進入敘利亞,由自由軍交通站的一個戰士,帶我們到了一個營地。
這一晚,看著險像環生的山路,我想也許我還沒有到達敘利亞就要葬身山谷了。
在營地整休息後,到了晚上,他們帶我去難民營,在去難民營的路上,瑪哈迪醫生對我說,你知道昨天晚上,你換了多少身份,你的身份又是紐西蘭,又是美國,人又是中國人,把那些哨兵都搞糊塗了。你是一個藝術家,在前線不需要藝術家,我們只有一路編過來,你有時是記者,有時是國際援助人員,有時又是醫生、護士。好在我們說阿拉伯話,你也聽不懂,要不然你自己也要搞糊塗了。現在你去難民營是以國際援助者的身份去的,你要記住。
我去的這個難民營,是一個臨時性的安置所,大都是帳蓬,條件十分地艱難,難民營不是婦女就是兒童,男人都成了自由軍戰士。我在難民營拍了幾張照片,由於宗教的關係,我不能拍女性的臉,人都擠在屋子裡,要避開女性的臉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只能把焦距對著兒童了。難民營的一位負責人,向我介紹了難民營的情況,由於需要翻譯,所以十分簡短。看著難民營婦女兒童那一張張因失去了親人,失去了家園,飽經戰爭創傷的臉,我想戰爭犧牲的是男人,但是最大的災難卻是婦女與兒童。臨走前孩子們聚在一起,我為他們拍了一張打著勝利手勢的照片。
第二天,我們驅車前往一個小城鎮,因軍事上的原因,我不能告訴你們這個鎮的名字,我在拍照時,也要避開所有與地名有關的標牌和建築物。這個城鎮在我到達的前幾個小時,剛遭受政府軍轟炸過。2人死亡,20多人受傷。這個鎮只有一千來人。如果我早幾個小時到達這個城鎮,我被炸死的可能性是五百分之一,炸傷的可能性是二百分之一,但是我沒有驚恐,沒有不安,人到了這種地方,好像對生死的感覺是麻木的。這個小鎮,看得出在戰爭前是一個美麗安祥具有阿拉伯風情的小鎮,如果不是戰爭,我到了這裡,一丁炳忍不住坐下來,好好地畫幾幅寫生。現在卻是滿目瘡痍,硝煙還在瀰漫著。
到達敘利亞後,所見所聞,要說的事實在很多,我沒有辦法,也沒有時間一一細說,回來後我再向你們報告。但有一件事我是必須告訴你們的,也是我此行的最終目的。到達敘利亞幾天後,我被批准參加了自由軍,我的名字是默汗默德陳。我已扛起了槍,學習射擊等軍事常識。我拿過很多種類的槍,其中有AK47可以壓30發子彈。我的軍事知識等於零,也從來沒有摸過槍,但我有自信,我身邊的這些戰士,以前都是平民,也從來沒有摸過槍,但現在成了勇敢的戰士。我瞭解到自由軍相當的缺乏子彈,每一顆子彈要二美元,所以戰士們往往沒有實彈訓練,就上了戰場。
幾天後,我隨部隊到了前線,隆隆的炮聲,噠噠的子彈,在空中劃出了火光。槍聲剛開始,時密時松,時響時停,但停下的時候,到比響的時候還要恐怖。也許聽到沒了槍聲,你竄出來,槍就響,你就會中槍倒下。在進入戰場時,瑪哈迪醫生一定要我穿上他們這裡的唯一的一件防彈服,我堅持不穿,我知道一件防彈服,就是一個生命的價值,我是來支援他們的,不能因為我讓他們多犧牲一個生命,但是他們命令我穿上,不穿就不讓我上前線,最後我服從了命令。即使我穿上了防彈服,他們依然讓我在跟在後面前進。在一陣激烈的槍炮聲中,我隨著部隊攻進了這個村鎮,我與自由軍一起歡呼勝利。有一輛政府軍的坦克被擊毀,我登上了坦克,有一種勝利的驕傲。坦克象徵著專制政府對人民的鎮壓,「六四」的天安門,中共就是開著坦克車鎮壓人民的抗議。今年我在美國為了紀念「六四」雕塑了模具坦克,在坦克上出演「活報劇」,今天我登上了真正的坦克,一輛被爭取自由的敘利亞人民擊毀的坦克。我跳下坦克時,正好踩在了子彈殼上,差一點摔跤,坦克邊上到處都是子彈,有些子彈不知為何是破了殼的,問了一下也不得要領。我在地上隨手撿了幾顆子彈,還有一塊坦克履帶的碎片,想拿回來作個紀念。
我在架著機槍的自由軍人前,拉開了帶去的支持敘利亞人民自由戰爭的橫幅。將中國人支持敘利亞人民自由戰爭的信息帶到了戰場。當我拉開橫幅時,自由軍戰士都呼叫了起來。我為自己能在這樣一個場合,打出我們中國人的橫幅感到驕傲與興奮。但戰爭並不是浪漫的,它是用血與生命組成的。這一次是小規模的戰鬥,但死了不少人,自由軍政府軍都有,屍體隨處都可見,有些人死了淌著的血還沒有凝固,我看到牆上有被炸得飛起來的人肉人皮,看到門板上的人油,我有一點噁心,要吐的感覺。幾十分鐘前,這些人肉人皮還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戰爭是如此地殘酷。
自由軍以最快的速度清點犧牲人員,打掃著戰場,瑪哈迪醫生說,政府軍可能馬上就會反赴回來,我們必須馬上撤退。當我們開始後撤的時候,我聽到了飛機的聲音已經從遠方過來了。
我在兵營的時候還發生一件非常危險的事,那天我拿著槍來到街上,突然聽到一個自由軍人拿著槍對著我,一陣嘰哩呱啦的阿拉伯語,我知道他誤會了,但我又不懂阿拉伯語可以向他解釋,眼看著他要向我射擊,在那千鈞一髮之際,負責我的一位自由軍人從營房裡出來,他衝上前來把我擋住。事後他告訴我千萬不要一個人出來,這裡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的,他們看到一個拿著槍的中國人,當然十分震驚緊張,因為,中國支持阿薩德政權是人人都知道的,他們還以為你是中國派過來的。那位戰士在得到解釋後,向我翹起了大姆指,然後與我擁抱。
瑪哈迪醫生對我說,你的危險是雙重的,在自由軍這裡,會把你當作中國政府派來的人,在阿薩德那邊,又會把你當作支持自由軍的日本與韓國記者,前一段時間就有一個日本記者被政府軍的阻擊手打死。所以在任何場合你都不能一個人外出,一個人行動。
朋友們,我到土耳其敘利亞已快一個月了,瑪哈迪醫生告訴我,已經有多家的媒體報導了我的情況,有800多個敘利亞人給媒體寫信感謝我,作為一個中國人對他們正義戰爭的支持。他也告訴我,我是第一個真正進入戰場的外國人,西方媒體的記者也沒有一個像我一樣,隨著部隊攻下一個城鎮。我笑著說:我與他們不同,因為我是自由軍的一名戰士,我的名字叫默汗默德。
朋友們,在戰火之中,生命的存亡都是在一剎那之中,誰都不知道這顆炮彈會在哪裡爆炸,哪顆子彈又會擊中哪個生命,一個生命的存亡,完全由不得自己作主,一顆子彈偏一點,差一點都決定了一個生命的生存與死亡。人一上了戰場,只能將生死置於度外,只要有一點生死之念,望著身邊的屍體,就會因恐懼塌倒在地。
今夜,很安靜,沒有零星的槍炮聲,只有發電機噠噠的聲音,我躺在軍營裡,望著窗外月暗星稀的天空,想起了中國的傳說,天上一顆星,地下一個人,天上落顆星,地下死個人。生命呵!生命!
軍營裡架起了通訊網路,可以通過土爾其的信號將信息傳出去,我有了向你們匯報的機會,信就在此打住。我不知道下一步我會在何方,下一封信什麼時候可以寫,寫了什麼時候能夠發,但今夜我特別想念你們,我的妻子與孩子們。
深愛著你們的人陳維明
敘利亞前線
2012、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