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大陸官媒一面倒地唱旺,其中有外國漢學家顧彬的迷途知返,也有龍應臺的雀躍盛讚。
顧彬迷途知返
諾貝爾文學獎公布當天,一直走紅大陸的德國漢學家顧彬出人意料地迎頭痛擊,說莫言作品沒思想、說他獲獎對中國文學影響很壞;聲音發在海外,通過德國之聲的採訪(德國之聲中文網,11.10.2012)。顧彬一直是受官方歡迎的漢學家,在大陸講學、出書、獲獎,莫言獲獎之時他便人在大陸。人們還清楚地記得, 2009年德國法蘭克福書展上他響亮地唱合中國官方,對德國社會大眾宣稱中國作家完全享有寫作和出版的自由。果然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須要認真對待顧彬的轉變麼?要知道,這種批評態度是要以從大陸出局為代價的。人們還未走出驚詫,顧彬已經棄舊圖新:時不過一週,顧彬即稱要「重新思考」,公開唾棄先前的批評「老套」「過時」,轉而衷心地唱旺莫言了(顧彬、陳曉明談諾貝爾獎下的中國文學,http://news.xinhuanet.com/book/2012-10/26/c_123872761.htm)。他及時地重歸自我。顧彬的翻雲覆雨雖略顯突兀卻不足為怪:因為合了官方的拍節他才得以在大陸走紅,與官方保持一致是這位漢學家聲名利益之所系,在大陸失寵出局對他乃不可承受之重。悔改對他已成必須,雖朝秦暮楚而不能辭。儘管幡然悔悟,顧彬還不免被大陸官媒譏為前倨後恭。他會感覺難堪嗎?也許。機會主義,看來不是政客與商家的專利,權與利之所在,雖「文人」「教授」亦不能免;難堪不過是一時的感覺,於利益不外一種必要的犧牲。學術的標準、人格的尊嚴早已在放棄,再來一次不過是五十步百步之別;尷尬與否,已無足輕重。
龍應臺尷尬不覺
那一邊是表白自己不喜歡臺灣、臺灣也不喜歡自己的德國人顧彬,這一邊是臺灣的文化部長與知名作家龍應臺女士。
她讚莫言獲獎「意義非凡」,使之成為「一個能讓所有的華人擁抱、也被全世界尊重的華人」, 希望他能 「讓中國的領導人認識到什麼是普世價值」。龍應臺的意見在大陸之所以受到歡迎、之所以得到重視,不必說是迎合了官方的口味,也在於言者臺灣文化官員的特殊身份;雖然大陸官媒迴避這個身份而予以「華人著名作家」的頭銜。作為臺灣的文化部長,對莫言獲獎理當表示祝賀,希望大陸領導人因此認識到普世價值,也不失為代表官方適度而積極的表態。
雙重身份不必一定產生困擾,問題出在定位不明。為官能說的有限,無論關於政治還是文學;作家可以自由談,只是要守文學談的規則而忌泛政治。拎得清就不會尷尬,當然也難渾水摸魚;拎不清可以渾水摸魚,自然難免尷尬。但是像對莫言「人民作家」定位這樣的文學化政治表達、對莫言「非政治」的強力申辯,就既逾官員的度又少文學的質。是純粹個人抒情呢還是迎合大陸官方,是以作家身份自由發言呢還是借官員身份發揮影響?
諾貝爾文學獎宣布第二天10月12日,自由亞洲電臺臺北專訪龍應臺,「他長得就很有喜感哪,他胖胖的一團哪,他常笑啊,你看看他的創作,他就是一個標桿,用方言給他的力量,使得他的文學那樣充滿著土地的元氣」(http://www.youtube.com/watch?v=ejxDxbeXHnk)聽到音頻才瞭解,聞其聲遠勝觀其言,原聲所傳達的信息要豐富得多。採訪中龍應臺女士興奮如青春期少女,聲音柔美動聽,只是那感性洋溢的表達並不提供多少可資討論的實質內容。
10月18龍應臺女士接受BBC中文部採訪話莫言(http://www.bbc.co.uk/zhongwen/simp/multimedia/2012/10/121018_vid_long_yingtai_intv1.shtml),經過時間的沉澱,語氣已稍收斂,話題無非政治與文學。言及政治龍應臺認為,莫言一得獎就「問他的政治立場,以及在政治上他做過什麼事情」,「就說他的政治態度如何」,不僅「奇怪」而且也「不應當」。理由是「作家和政治的關係」是「個人的選擇」,而「一個真正寬容的社會」應當「 允許」並「尊重」作家個人選擇如何「面對他的政府、他的國家、他的社會」。
這話是對誰說呢?大陸不是一個寬容而自由的國度會尊重和保護個人的政治選擇自由,尤其是那些與國家和政府立場不同的選擇。莫言獲獎,批評的意見—無論是政治的還是文學的,在大陸官媒概被屏蔽,除非當作反面教材用來批判,便是外國人顧彬也不能外。對此,龍應臺女士當不會一無所知。那麼要求尊重個人選擇的自由是對誰喊話呢,—莫言的批評者?在大陸,他們還不享有選擇批評的自由,無「寬容」可奉送。這一番超然的反政治高調,對大陸官方卻是一可遇而不可求的姿態。
在批評之聲沉寂的大陸,龍應臺莫言得獎「太棒了」、「意義非凡」那不避誇張的盛讚充斥網站。得官方捧場、對官方有用,也是一種承認;龍應臺可能不覺得尷尬。莫言官方「作協」副主席的顯赫頭銜、抄寫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當代百位中國作家之一、還有官方舉國體制對他獲獎大張旗鼓的歡慶,莫言耀眼的政治光環無可以迴避,怎麼能要人避而不談呢。那種「非政治」的貌似超然、那種為莫言力爭政治自由的高調,龍應臺女士真不覺得有些牽強、有些奇怪、有些可笑、有些尷尬嗎?!
龍應臺女士呼籲「回到文學的初衷」,要求「單純」地看莫言的文學。那麼純文學地,她看到了什麼?擇要例舉如下:
1.莫言是人民的文學家,從生長著紅高粱的泥土裡、從中國土地長出來的文學家。
2.通過他的文學作品,能感受到莫言擁有一個率真的開放的心靈。
3.莫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方言,使得他的文學充滿了土地的元氣。
4.以他的鄉村經驗和擁有的方言,能夠產生偉大的文學作品,「最泥土的人就最國際」,最民族的也才是最國際的。
5.通常我們會認為,在一個約束很多的社會裏成長的人,創造出來的東西也會受約束,可是莫言的想像力,既泥土又狂野,既荒誕又現實。
這些言論中,有多少是實質的文學相關呢?幾乎沒有。貌似文學的大話不過是或政治或宣傳的蹩腳的裝飾。
龍應臺的「人民文學家」為大陸官媒援引之最,當然不奇怪,「為人民創作」是共產黨文藝路線的核心;奇怪的是龍應臺女士怎麼就命中了這個靶心?如此思維輔以她的文采,給莫言獲獎寫賀信,比負責思想宣傳工作的共產黨中央常委李長春龍應臺必更勝一籌。而「人民的」、「泥土的」不成其為文學品質的「標桿」,龍應臺女士自然是明白的。她的文學背景難道就是為了適時地屈尊文學為政治的工具?!她的從政是幸還是不幸呢?
談到方言,接近文學了。至於「最泥土的就最國際」,那不過是特定時空下的宣傳而已;對文學國際化,瑞典漢學家馬悅然另有主張,「沒有翻譯就沒有世界文學」;兩者言說的位置不同而已。要是莫言沒有中獎,則這些話毫無意義,儘管文學、莫言的文學、世界的文學繼續存在。像是感受到莫言 「率真的開放的心靈」、他的文學「充滿了土地的元氣」這類議論,感性充溢,卻不必是文學批評。
作為政治人物,言政是龍應臺的職業;談論大陸的事情,臺灣有它的跼促。不便說的,龍應臺女士並非不可以沉默,然而她太不甘寂寞。對莫言獲獎,龍應臺會言不由衷、逢迎甚至阿諛;這些也或可理解或可接受,但總有一個界限;但是龍應臺發言表態不設限。在敏於事的興奮中,她忘了,過猶不及。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