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起中國人開始忌諱烏鴉,然而在宋元人的畫作裡,卻並不少見,我不忌諱它,因為自小在江南,所見者多矣。
我通常在學校的屋脊上看見它,烏黑的羽毛,在諸天底下特別的鮮艷,它流線形的身段很吸引人,有時是野外的黃葛樹上,其中我頗以為有詩意或古意的是它站在雪後芙蓉江中的殘石磯上,具有宋元畫裡幽玄的三昧。
江南的小城,在過去,其實在那些古雋的房子中,它幾乎是家家都在養的家鳥 ,因為一般它把窩筑在老的黃葛樹上,只要是主人並不忌諱的話——當然也有忌諱的,此從中國何朝開始,還真有必要作一考證,但我並不注重,簡簡單單的說來——還是可能自滿洲時代開始成氣候了吧!所以,在江南,在我小的時候,我有同學就吃過它的肉,喝過它的肉湯,聽說味道並不以為美,而是酸的,現在想起,真不知道他當時是如何入的口?我未婚妻一家可是連兔子肉都不敢吃的,更遑論吃這個。
而在日本,我覺得日本人多把它作為所崇敬的一種神物,日本的神社附近,每有烏鴉的徘徊,而它們的鳴叫,似有對人欲有種淨化的作用;而在他們過去士大夫家中的屏風總翠墨幽幽偏要畫幾隻枯槎間的烏鴉來,伴他們吃飯、飲茶、喝酒、會客、睡覺,這就不是滿洲時代後的中國人做的出來事情。
我不太愛城裡的生活,自小愛去尋找一處清靜的地方,就算是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也一個人靜靜的呆在那裡,於是我幸會了烏鴉,松與雲中的烏鴉,一般而論,它們都很孤獨,這也許是美國詩人愛倫坡寫它的一個緣由,我有時在雨天,三月的雨天,那花如煙、水如墨江南的田野的電線桿上望見它,覺的那只是一種青春的寂寞,無論如何,但也想不到《raven》裡那敘說的近乎天堂與地獄般的痛苦。
2010年夏去我同學鄉下的家,有一片的竹子,夏陽高照,我走在最後,路旁是茂密的禾苗,突然聽見幾聲鴉鳴,我體會到一陣清涼,夏風飄飄,我更把自己想像為明時獨自出來訪山拜水的人物,忽然得到一種《遵生八箋》裡所形容的幽賞,這算是難得。
所以,我對於烏鴉,並沒有我們中國人想到死亡的負面意識,我覺得它是人間孤獨的賢者,獨立,冷峻,可能還有一點兒八大山人翻白眼的高傲,但我可以悅之於風雨茅廬,而尤可觀瞻它們從日宮舉眾飛來,火焰陸離,咻咻叱吒,代表我國宋元文明一類自由、光明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