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圍困的長春城 一次交白卷的採訪
三十七年秋八月,距離瀋陽六百公里的長春,被共匪包圍得越來越緊,雖然從新聞電報中,讀不到長春市民被圍城後的生活情形,但從中央社長春分社的「參考消息」中,已經知道當時的新七軍和六十軍,不斷發生嚴重的摩擦,市民們連「豆餅」也吃不到時,已經開始吃樹葉了!當我從剿匪總部看到中央社的那些不對外發布,單供軍政首長閱讀的「參考消息」時,心中像壓了一塊重重的鉛,因為在那個孤城中,有我的親戚、朋友同事和學生。
有一天,我碰到空軍第一軍司令部的飛行科長宋壽椿上校,在聊天時,他告訴我長春的存糧,維持不到冬天,政府已經派飛機向長春空投糧食,作為軍糈民食。有時派出C46運輸機空投,有時派出B25轟炸機空投。由於我們在長春時,相處得極為融洽,他已經不把我看成一個新聞記者,因為我向他提出一個要求,希望隨空投的飛機到長春的上空去採訪一次。寫一篇文章。
宋壽椿上校,當時的答覆是:他要向上級請示一下,看看能不能獲准。那時瀋陽的第一軍區司令是張廷孟將軍,副司令是易國瑞將軍。在當時有兩位將軍,常常親自駕著飛機,飛往四平及長春一帶偵察,一位是空軍總部的副總司令王叔銘將軍,另一位則是張廷孟將軍。張廷孟和新聞記者接觸不多,對記者也似乎沒有什麼好感,但我計畫隨機採訪,他並沒有反對。因此過了幾天,宋壽椿上校告訴我說:上面已經原則同意我隨機飛往長春,但有幾個條件,第一不能告訴其它新聞同業,第二不能發布任何隨機採訪的新聞,第三不負安全的責任。理由是如果允許一個記者隨機採訪,其它記者提出同樣的要求,軍區司令部無法應付。因此隨機採訪也不能發布新聞。如果我同意三個條件,宋壽椿將替我安排時間。宋壽椿並說:如果我要不遵守諾言,就是出賣朋友,那時第一個受處分的就是他本人。
我當時未加思索的回答他:我願意隨機到長春上空去看看,回來後不寫一個字的新聞報導。也絕對不會傷害朋友。當時的斷然決定,只是基於一種好奇心,現在想來十分可笑和十分幼稚,因為新聞記者冒著危險隨機去看空投,回來後又不能寫一個字,豈不是白白浪費時間?
記得那是一個晴朗的初秋之晨,我登上了B25炸機。轟炸機上彷彿有七八個人,其中包括正駕駛和副駕駛、領航、上炮塔和下炮塔的射擊手,還有幾名士兵。機艙中堆了一些糧包,上面綁了降落傘。
我們的飛行大約在兩萬公尺左右,飛機經過四平,到了長春上空,繞了幾週,士兵們開始打開艙門,把糧包推下。在長春上空,我什麼也沒看到,看到的僅是地面上放出一股一股的白煙,一位士兵告訴我說:那是郊區匪軍發射的高射炮彈,因為我們飛得高,炮彈對我們卻毫無威脅。飛去飛回,B25轟炸機,飛得十分平穩,也沒有開槍向地面射擊。在回程中,飛機的副駕駛,走出駕駛艙和我們聊天。
當晚宋壽椿和我通了一次電話,我告訴他,這是一次「交白卷的採訪」,因為我除了看到地面上一股一股的白煙外之外,什麼也沒有看到。並請他安心睡覺,明天的報上,不會有一個字的空投報導。
儘管我那次的採訪,毫無所獲,但是我仍然感謝宋壽椿上校,對我的信任。信任我不至於違背諾言。
內無糧草,外無救兵
長春被共匪緊緊困住,是三十七年三月十五日四平陷匪以後,自那年的五月廿三日起,連小型的聯絡機,也無法在城區內的「皇宮機場」起落,名符其實的成了一個孤島。因為守軍的兵力薄弱,也無力出擊,當時它的處境,真是「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因為自三十六年的十二月,潘裕昆所部的新一軍三十師和五十師以及暫編五十三師,都被調往瀋陽,長春僅留下了李鴻的三十八師,以及暫編五十六師和暫編六十一師,和由吉林撤到長春的雲南部隊第六十軍。後來李鴻的第三十八師改編為新七軍,李鴻也升任了軍長,那就是防守長春的主力。
第六十軍的軍風紀,自吉林撤退後,一直不好,在吉林撤退時,且有掠奪事件發生,而由新一軍三十八師擴編的新七軍,在心理上就輕視六十軍,因此這兩個友軍,一直就發生摩擦。
那年的五月中旬,新七軍和六十軍,在鄭洞國將軍指導下,自長春出擊,出擊的目的,則是擴張糧源,「搶糧」圖存。當出擊的行動開始後,新七軍的卅八師和五十六師佔領了距長春五十華里的小合隆,六十一師則攻下了長春以南三十華里的大鎮范家屯,六十軍的五十二師則佔領長春東方廿五華里的興隆山。但結果是「搶糧」的目的,絲毫沒有達成。因為共匪在撤退時,已把糧食運走,出擊的部隊,僅在小合隆收購了幾千斤糧食。
那次出擊,既未打到共匪的主力,而且失去了人民對軍隊的信心。於是鄭洞國又及早下達命令,要卅八師撤回長春。因為那次出擊,長春唱的是「空城計」,怕共匪乘虛而入。
鄭洞國的新部署是三十八師防守長春城區,六十一師第二團防守小合隆,五十六師一二兩團防守大房身機場。五月廿三日晚間,鄭在他的指輝部內,召集團長以上的軍官,舉行軍事會議,就在開會時,匪軍發動了一次攻勢,小合隆和大房身的守軍被圍,經過一夜的戰鬪,共匪「以大吃小」的戰術成功了。在戰鬪結束時,六十一師的第二團潰敗,副團長被俘,五十六師的兩個團,也全部瓦解,副師長王正國和兩個副團長被俘。
洪熙街的慘像
當時的長春有人口六十萬,部隊五萬餘,五月以後,軍方由於糧食問題嚴重,開始鼓勵市民出城,並開放卡哨,但共匪卻把放出的人,又趕回來。不過有一種情形例外,那就是凡是帶出一支步槍或者機槍的予以放行。很明顯的共匪是要市民吃光長春的糧食,減少長春的防衛能力。
進了七月,長春吃的問題,愈來愈為嚴重,守城部隊,也以黃豆和豆餅作為主食,市內也有人因飢餓而死。於是市府下令,凡是可以充作食物的東西,不准隨意搬動,由市府統一分配,而當時可以用作為食物的主要東西,則是造酒的曲子和豆餅。雖然酒曲並不好吃,但市民們仍然排隊領取配給。
八月間,街頭已有了棄屍,成群的野狗出去啃人屍體,然後人再殺狗,以狗肉充飢。那是當時的珍品。在無法忍受的情形下,人們潮水般湧向城外,但到了洪熙街的國軍卡哨外,共匪仍不放行,有許多人向前衝,共匪就用機槍掃射,想回城國軍也不准許,於是留在洪熙街地區的近十萬市民,形成了一個人吃人的世界。從市區出來,帶著少許食品的人,一下子就被人搶光,老弱婦孺,常被人踐踏而死。當時的情勢是先出市區的人,搶後出市區人的東西吃。不過也有少數人,爬出洪熙街的鐵絲網。突破共匪的封鎖線,逃得一命。另外則是匪軍諜報人員,向持有黃金的人,售賣「窩窩頭」,難民們用一個金戒子,可以向匪特買兩個窩窩頭,一兩黃金,可以買五個窩窩頭。但當囊中金盡時,也就臨近死期。
我有好幾個朋友,死於洪熙街的逃亡潮中。但也有極少數的人,從大劫數中,保住一條性命,當時從洪熙街爬出的文藝作家王光逖,便寫了一篇「爬、爬、爬、爬出了長春」,給北平「益世報」,讀來一字一淚。王光逖也由於那篇文章,而被「益世報」聘為記者。
據逃出洪熙街的一位朋友告訴我說:在飢餓中,在生死的邊緣上,人為了求生,什麼事都做得出,熬到最後,甚至連求死的勇氣和憤怒的情緒,也完全消失。當時的洪熙街,真如同神話中的酆都城。
吃酒曲和樹葉的市民
讀者們-特別是年輕一代的讀者們,也許沒有人相信,民國三十七年秋天,長春的食米,每市斤會賣到一億二千萬元,在數學上是九位數字。更不會有人相信,在那個時候,還會有人用抬高物價的方式發財。但當時,確實有人囤積居奇。
我的朋友韓道誠教授,當年他在新七軍政工處任科長——後來告訴我說:「那年的中秋節,軍方把儲備過冬的食糧中,抽出了一部分,發了一天實物,算是犒賞,那是長春籠城中,幾個月來吃得最飽的一次。也是他一生中,記憶最深刻的事。」韓道誠特別提到,「那年八月中秋,困居長春的市民,吃完酒曲和豆餅之後,都面部浮腫,當人們,連樹葉都吃光時,共匪卻在更深人靜時,故意殺豬,把豬的叫聲,用擴音器,向駐軍地區播放。那種心戰方式,真是最狠毒的一遭。」
本文出自於衡先生的「此恨千秋——蘇聯紅軍在東北的姦淫擄掠與共匪踞東北之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