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5日凌晨,親屬在巴東人民醫院8樓最後一次見到冉建新,「七竅流血,全身淤傷,一隻眼睛始終睜著」。這是湖北利川市都亭辦事處書記冉建新留給世間的最後一幕。
冉建新「暴死」巴東的消息瞬間通過網路發散開來,利川方面兩次召開幹部大會,意圖強力阻止市民議論,但此舉全麵點燃了市民的積怨。
按照利川市委市政府發布的通報,連日來數量眾多的市民聚集在市政府大門前,6月9日,越聚越多的市民「向執勤民警投擲雜物並強行推倒電動鐵柵欄門」。
10日,繼巴東檢察院檢察長鄭雪松被引咎辭職、反貪局長曾正平被停止調查以及兩名檢察官被刑拘後,終於傳來「主角」利川市委副書記、紀委書記李偉被停職調查,以及「配角」利川紀委常委、檢查二室主任牟來俊被停職調查、巴東檢察院直接辦理案件的檢察官任中海被刑拘的消息,民怨才暫被平息。
就在人們視線被冉建新死亡事件轉移的同時,利川市內民眾搶建的私房如雨後春筍般在全城每個角落裡冒出來。這個導致了李偉和冉建新劇烈衝突、最終引發了死亡事件的群體行為,終於山洪般不可阻攔地恣肆汪洋起來。
清江橫貫利川境內,山川肥沃,人稱「有利之川」;但現在,人們稱它為「奪利之川」,多年來因土地而起的官民爭利場面不斷上演,而冉建新,不過是其中的一個犧牲者。
冉二哥之死
6月5日,在巴東縣的官方通報中稱:巴東縣檢察院在4日的提審過程中,辦案人員發冉建新「身體不適,送院後不治」,死亡原因正在調查中。
49歲的冉建新是利川本地人,曾歷任湖北省利川市檢察院反貪局長、副檢察長、司法局局長,在市民的眼裡,他「同情老百姓」、「腳踏實地為老百姓著想」、「和別的官兒不一樣」,在私下和半公開場合,人們昵稱他為「冉二哥」。
官方的說法讓家屬和市民們「感到憤怒」,他們認定,冉建新死於殘酷的刑訊逼供。冉建新家屬公布了5日拍攝的冉建新屍體照片,在這些照片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遍佈冉建新身體各處的恐怖傷痕。
截止記者發稿為止,官方尚未公布冉建新的屍檢結果,死因尚未揭開,但是利川市檢察院一名檢察官說,巴東檢察院數名直接辦案人被刑拘的原因是「在辦案中涉嫌職務犯罪」,這個措辭表明,巴東方面「羞羞答答地暗指」,這幾人對冉建新有刑訊逼供行為,已經涉嫌觸犯刑律——按照刑法規定,刑訊逼供致人死亡,當以故意傷害致人死亡論處。南方週末記者通過調查證實,至少在冉建新被關押於恩施期間,曾被利川市紀委牟來俊等眾人連續殘酷毆打數日。
經查,冉建新被「雙規」到死亡,共分三個階段:2010年11月12日上午,冉建新在濱江路接線工程現場接到利川市紀委副書記向賢忠電話,通知他到紀委,向找他談話,要求其去警示教育基地,就「三違」治理工作中的相關問題做說明,就此被「雙規」;2011年2月15日,冉建新被移送至恩施州紀委警示教育基地。3個月後,又被送到巴東縣檢察院。
冉建新在恩施州期間,住在警示教育基地三樓的一個套間,裡麵包括一個審訊室,一個客廳,一個臥室,一個大衛生間。除衛生間外,其他的三個房間都裝有攝像頭和竊聽器。
南方週末記者調查到:4月22日晚上22點鐘,包括利川紀委牟來俊、巴東檢察院任中海等六七個辦案人員,分兩次進入三樓套間。後有陸續有七人進入房間。
現場有兩名看護人黃澤清和楊燕森正在審訊室陪護冉建新,在一名來自某縣的紀委李姓副書記的示意下,二人退出房間,坐在監控室旁邊休息。
大約五分鐘後,黃澤清二人就聽到了喝令冉建新「站起來」的聲音,接著是兩巴掌的聲音,冉建新在房間裡大聲吼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緊接著就是桌子啪啪的響,隨後從房間裡又傳來一陣亂打、亂砸的聲音……嘈雜的情況持續到晚上12點鐘黃澤清二人交班時仍未停歇,深夜,竊聽器傳送到監控室的聲音十分清晰地飄到了走廊上;而隨後接班的謝作榮兩人被勒令「在外面等」,直到4個小時後下班,辦案人員仍未從冉建新的房間裡出來。
23日早上8點,黃澤清去接班時,看見冉建新的白襯衣掛在黑桿上,襯衣上有一道道黑色血漬,從上往下數第二顆、第三顆釦子都扯掉了,另有一件栗色大衣,腋下兩邊都已撕爛。
黃澤清陪護冉建新上廁所,冉建新無法蹲下,他的股、胯兩邊,都有明顯的青痕。隨後,冉建新在衛生間洗頭,大量頭髮脫落到臉盆裡,在水上飄了一層。
從22日起一直到26號,專案小組由利川市紀委常委牟來俊帶領,白天睡覺,晚上22點以後開始三個專班的輪番審訊。
四天中,冉建新在審訊室每天24小時不能睡覺,「他沒有睡過一秒鐘」。晚上接受審訊,白天就一直坐在塑料凳子上,離牆30公分。工作組給他在凳子周圍畫了線,不能出線,也不能靠牆。
工作組只允許冉建新四小時上一次廁所,「他不敢吃飽,也不敢多喝水。白天黑夜都沒有睡覺的連續審訊很快就讓他的精神崩潰了。
27號左右下午2點半,牟來俊在309住宿間召開安保、陪護和辦案人員工作會議,公開鼓動看護人士毆打冉建新。一名看護人員向南方週末記者說,牟來俊讓大家「你們可以隨便搞,冉建新關了幾個月,已經沒有什麼力氣了」,「如果你們搞不贏,就打開防盜門,外面外面還有4名辦案人員,一湧就進來了,幫你們打」,「如果冉建新把你們搞倒了,我們送你們去醫院,醫藥費全付,工資照發;如果你們把冉建新搞倒了,我們利川紀檢監察這麼大一塊牌子替你們扛(土話,蓋的意思)了」。
黃澤清、楊燕森和另外兩名看護因為無法接受如此殘忍的工作方式,先後結清工資離開。
又過了半個多月後,轉移到巴東縣檢察院的冉建新在4日接受了審訊,這次提審由牟來俊、恩施紀委幹部牟澤忠等主導,其間發生的情況,有待調查組公布,冉建新終於支撐不住,宣告死亡。
村民況興背後,是7家村民聯合修建的樓房,當然,他們引進了投資者,竣工後,村民將得到一般樓層的房屋,毫無疑問,冉建新支持的村民自拆自建,讓村民們得到了好處,但卻觸怒了當地的譚、李利益集團。
鐵腕李書記
在冉建新的死亡事件中,利川市委書記李偉關係重大。冉建新寫於衛生紙上的遺書亦給調查拋出重要線索。此間既有深刻的官場權力邏輯,亦有外幫本地官員的人情私恨。
李偉原在恩施州委組織部擔任科長,後赴湖北省紀委挂職,2006年11月調入利川市,擔任紀委書記。
李偉在當地人脈寬廣、權柄極大,建立了紀委、檢察院、法院「鐵三角」的權力架構,對付不聽話的官員,首先雙規,然後由檢察院批捕起訴,法院判決,「幾人喝喝茶就可以決定一個官員或者一個普通人的命運」,利川市政府一位對李偉持「痛恨」意見的官員說。
一則可多方考證的事實在利川官場流傳甚廣。利川林業局一位副局長駕公車外出,轉彎時與李偉擦車,該副局長不久即被李偉約談並「雙規」。那輛公車也被紀委扣留,林業局車輛緊張,經反覆求情,48天後公車方被利川市紀委退回。
李偉熱衷於組織各局、鄉鎮黨委書記參觀紀委的警示教育基地。基地裡面談話室設計成羈押室的樣式,屋中擺有老虎凳。警示教育基地被當地幹部私下稱為「白公館」。
冉與李結怨始於利川市區的拆遷改造。冉擔任書記的都亭街道辦事處位於利川城區核心,近年來市政建設的十大工程均集中該地。
有利川市政府官員認為,在拆遷過程中,冉建新等本地出身的官員照顧老百姓利益,被認為是抹不開情面,辦事不力,招致領導不滿。尤其是冉建新多次與李偉衝撞,冉曾公開反對李偉領導下的「三違辦」,稱其「做法太左」,而李偉則在會議上公開對冉建新點名批評,並在其他場合明確表示要「整」冉建新。
事實上,冉家在利川頗有威望。冉父母年輕時皆為利川官員,聲望頗佳,其父曾參加抗美援朝戰爭,後轉入利川政法系統。其母從「土改」時期始便擔任村、居委會幹部,40餘年後方才退休,深受基層群眾尊重。
冉建新本人在當地也聲望極好,教場村眾多村民說,拆遷改造期間,屢次遇到大雨,只有冉建新一個官員,撐著油紙傘四處查看群眾危房。
冉建新被「雙規」後,利川官場上同情者眾。利川市的正科級幹部大部分是本地人,他們絕大多數不認可此事,其藏有遺書的棉衣即是在同情者的幫助下,才送到其家人手中。本地幹部通常稱李偉和另一位譚姓市委領導、法院徐姓院長等為「巴東幫」,這也反映了本地官員與外地官員的微妙關係。
提及李偉,本地出身的幹部均怨氣十足。一位利川市檢察院的檢察官向南方週末記者介紹了多起李偉主持操作下的「雙規」案例。李偉曾經對利川市法院法官趙龍實施「雙規」,但趙龍既非黨員,亦非領導,根本不能「雙規」,但李偉不僅強行「雙規」趙龍141天,還在其間指使牟來俊、蒲朝權等對趙龍殘酷毆打,導致趙龍多處受傷,直到現在還在醫院住院治療,不僅如此,趙龍還被強行起訴,在多名檢察官、法官認為證據不足的情況下,被判有罪,後經湖北省高院判決,趙龍無罪。另有一名規劃局工作人員,不是公務員,也不是黨員,同樣被李偉「雙規」,強行要檢察院批捕、起訴,最後被判刑兩年。
在此次調查冉建新「經濟問題」過程中,教場村八組的一位村民也被紀委關押,他在村委會及村民小組沒有擔任任何職務,也並非黨員。「他們就是問我有沒有給冉書記送錢。」這名村民說,「牟來俊親自帶隊審問,他對我的回答不滿意,衝過來卡住我的喉嚨。」南方週末記者瞭解到,教場村7組合8組多達數十村民被 「雙規」,——紀委的術語是「兩指」,一名紀委幹部解釋說,「雙規」和「兩指「是有區別的,「雙規」是針對黨員幹部的,「兩指」則針對非黨員幹部或者既非黨員也非幹部的一般群眾。
按相關規定,「雙規」的權力在地市紀檢監察部門,縣級紀委無權決定對誰雙規,必須報批地市紀委,符合嚴重違紀違法,並且證據確鑿的才能決定雙規。
被開發商圈佔的土地,每一寸土地都是一本血淚拆遷史
「三違」背後的土地財政
在保護群眾利益上不妥協,日益將作為官員的冉建新推向一個尷尬的風口浪尖。
自從2005年菸草工業被上劃之後,國家級貧困縣利川失去了唯一的支柱產業,不得不開始大規模賣地創收。從那時起,冉的仕途即由此駛入利益錯綜複雜的險灘。
2004年利川市規劃、修建環繞教場村的體育路、濱江路兩條交叉道路,並且濱江路將作為旅遊景觀區和城市重點發展方向,2005年後拆遷力度不斷加強,不僅沿途村民土地被強行徵收,整個教場村的土地被陸續徵收,政府的補償價格僅為3.2萬/畝(栽種果樹的每畝多給9500元),引起群眾激烈反彈,雙方衝突不斷。
當地失地農民向南方週末記者介紹,這3.2萬元中包括青苗費9000元和三十年過渡安置費2.3萬元,平攤下來每畝每年僅補償幾百元安置費,「幾乎等於白搶」,更關鍵的問題是,村民們今後的生計問題,包括就業、養老、醫療等等,政府一概不管。
與此同時,對失地農民的生活保障措施極為不力。按利川市人民政府2010年發布的利政規[2010]4號文件中制定的標準,被征地農民養老生活補助僅為每人每月180-280元,未成年人為每人每月80-100元,這還只是理論上的,因為文件規定,必須是2006年後出生的才能享受這個待遇,而村民們大多數不在這個範疇。
冉建新面臨的是其街道辦事處轄下村民的生計問題。最後在冉建新的爭取下,村民獲得了平均每人48平方米宅基地,市政府採納了按照統一規劃、由村民自行建房的方案。在實際操作中,由當地村民以其自建房宅基地吸引外來資金共同建房,建成的房屋再進行租售。這一模式極大地緩解了拆遷矛盾。
2009年3月份,自建房破土。李偉還曾到現場視察,高度讚揚這一模式。
然而到了2010年,拆遷過半,村民卻發現風向已變。利川市政府決定由紀委書記李偉牽頭成立「三違辦」(「三違」指「違法佔地、違法建設、違法開發」),撤除老百姓沿濱江路擺設的營生攤點,凍結一切危房改造,眾多拆遷後的自建屋也被禁止。
因為失去土地,教場村諸多村民無業,只得自謀生路。濱江路改造完成後,成為當地著名休閑場所,入夜後,村民在道路兩側搭起桌椅,做起燒烤生意。冉建新認為老百姓補償太少,沒有生計,頂住「三違辦」壓力,與李偉據理力爭,他在會議上提出「為了政績,應考慮老百姓的利益,不能太左」。冉李二人的梁子由此結下,李偉揚言要整冉建新。
與「三違辦」嚴控自建房形成鮮明對比,商業地產在利川發展凶猛。在利川隨處可見商業樓盤項目,目前僅城區正建大樓盤有近20處。其中一些樓盤就位於教場村,一些房產開發商被認為與李偉即譚姓主政官員關係密切,房產商依靠他們曾導演了多起血淚拆遷史。利川目前房價3000元/米,高則達到5000元 /米,利川市是全省GDP倒數第三的國家級貧困縣,而其房價卻排名全省第三。
政府以3.2萬元/畝從村民手中收購來的土地,倒手賣給開發商,最高價格達到380萬元/畝,獲利百倍。
大量出賣土地的結果是「三違辦」對村民自建房控制變本加厲,惡性循環。
利川市因大量賣地在2009年國土資源衛星片區檢查未過關,主政官員面臨著國土資源部追究壓力。在這樣的背景下市政府又決定一切相關職能部門停止辦理建房手續。如果是公職人員,修房一律開除公職;老百姓建房一律鏟除。
知情人士介紹,李偉還曾經一度將土管和規劃局兩個部門辦證公章封存。教場村八組部分村民的危房,甚至征地拆遷戶的房屋均無法修建,導致至今仍有很多村民住在路邊的工棚之中。群眾積怨日深。
冉建新試圖在群眾利益和經濟發展中找到平衡點,被李偉視為刺頭,伺機「收拾」,這在利川官場不是秘密。許多人打電話提醒冉建新注意,冉曾數次專程到李辦公室道歉,並找相關領導說情。
冉建新的宦海浮沉,乃至最後的死亡,既與這個鄂西小城的轉型密切相關,也與權力失衡有關。最終,冉建新仍然慘死密室。
教場村8組,村民楊通成被徵收土地後,到現在一家六口只能擠在一個十幾平方米的窩棚裡,而背後,則是冉建新支持的村民「自拆自建」正在施工的樓房
冉建新之後的利川
冉建新死的利川並未平靜。隨著李偉等官員被停職調查或刑拘,大規模群眾集會散去,一場遍佈全城的自發性房屋拆建運動開始。被鐵腕的「三違」政策壓抑多年的自建房需求井噴式地釋放。
在清江大道「一口鮮」餐館旁邊,冉建新死亡消息傳出的當天,旁邊房屋就開始拆除,現在已打好地基;利川民族實驗小學幼兒園(全市最大公辦幼兒園)大門前,有五家緊挨著的居民拆掉了房屋,他們要在800平方米面積的地基上聯合修建一座宏偉的大樓。
2011年6月14日上午,南方週末記者沿利川市中心三條主要的大道查看市民拆房建房的情況。其中,清江大道因穿過中心生活區,是最繁華的一條大道,在以前,這條街執行建房程序最為嚴格,但現在也最亂。
和平北街整條大街都在拆建,車輛都難以通行。許多樓房已經修到6至9層,街道上幾乎每隔幾米就可以看到堆在人行道和路邊的磚頭、沙子、木板、鋼筋、水泥等建築材料,拉著貨物的小三輪車、板車等來來往往,摩肩接踵。
記者統計了下,和平北街300多米的街面上,共有16處在拆建房屋。
現在的利川已經很難找到建築工人和師傅,大部分人已經被僱用,建築工人的工資由幾個月前的70元每天漲到現在的150元每天,依然供不應求。
「這代表李偉的用‘堵’治‘三違’的思路徹底破產」,當地一位官員說。失序造成的後遺症依然嚴峻——「今後你說他違法要強拆,但滿城都建你怎麼拆?滿城老百姓都反對你,你怎麼拆?但從法律層面講,這全是違法建築——當然有些本來應該是合理的,但他辦不了手續,職能部門不敢辦,這是李偉定的鐵律。」
「政府不讓我修,我偏要修。等我修起了,到時候不過罰點錢、補辦下手續就沒事了。」一個市民說。
在一個小城的權力失控和利益失衡的激流暗湧中,官員冉建新被奪走生命。而在冉的身後,小城的軀體依然像懸在鋼絲繩上,艱難地尋找著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