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藝人」與「人民藝術家」的距離有多遠?
讀完(《二泉映月——十六位親見者回憶阿炳》),總算丈量出了這段路程的切實數據。
生命是一道洪流,泥沙俱下,越偉大的生命越造成嚇人的氣勢,浪花與泡沫飛揚,攻城奪地,他的力量覆蓋浸泡了太多的灘地。傳記作者就是來收拾這一川的遺物,從中揣摩那股蓬勃不羈的生命力。最簡易的辦法是,把他的人生分成好的、能示人的,以及壞的、不能見天日的的部分,然後大加斧鑿,削足適履。
打動人的一定是真實粗糲的人生。讀記述阿炳生前行狀的這本小書,我不時陷入遐想之中,因為他活起來了。該書意在還原阿炳的真實人生風貌,令人備感親切:一個穿長衫、戴一條斷腿眼鏡、頭挽道髻的藝人活生生站在面前:為跟藝人袁仁義學胡琴,他「一個人摸到了」師傅家,三十分鐘的路程,中間還有一個擺渡,趕到師傅家時,「他發黑破舊的藍布衫上到處都是爛泥,明顯是在路上摔跤了」;為了拉好《梅花三弄》,他先後拜師十八位。
他身背琵琶,一手搭在妻子肩上,一手拉胡琴,學雞鳴狗叫、市井喧嘩,在街頭演奏收入不滿意時,他「就會發脾氣、罵人,阿炳的聲音高得很,一定要周圍的人再湊」,甚至會用二胡拉出喪音樂詛咒大家。編新聞,罵邪惡,淋漓盡致,一幅火爆草根脾性;有錢就喫茶吃酒吃鴉片,落得家徒四壁。尤武忠道長說,「一季香汛的收入如果正常開支,可以應付兩年的生活,但都被他一下子就吃光了。」「早飯吃不吃無所謂,起來後就喫茶、吃鴉片。」煙癮發作時,「鴉片槍裡的灰都被吃得干乾淨淨」。他的形象甚至令孩子害怕,「如果從側面看,就會發現墨鏡後面的眼窩深陷,看不見眼珠,整個頭部像一個骷髏。而且阿炳的牙齒粗大、發黃,卻實有點怕人」……他的生命猶如一條游龍,左衝右突,自成一格。
在這種混沌的狀態裡,音樂伯樂發現了千里馬的才華,他進入了廟堂。人們驚異於他的音樂才華,試圖讓其流傳於世,澤及後代。遺憾的是,只錄了六支曲子,阿炳便吐血而亡,把無盡的傷悲留給了後人。
他窺見了曙光,但死在渴望光明的路上。他死的時候身邊沒有親人,「據說面孔上已經被老鼠咬掉了一塊肉」。按照無錫市博物館錢宗奎老人的說法,阿炳墓毀於1966年秋,而談景清老人的說法是,1974年平整土地,阿炳墓被「徹底扒平」,後來建工廠,又慘遭焚燒,「焚燒後推入旁邊的河中」。
有人為他的曲子命名「光明行」,把一個因嫖娼毀了眼睛、賣藝餬口的民間藝人,擢升為新政權的歌者,這種改寫為阿炳打上了濃烈的意識形態底色。接下來的影片,向壁虛構了一個「新政權」所需要的人民藝術家。阿炳被改寫成一個抗暴英雄,身世被篡改,人生經歷面目全非。他的命運全是惡勢力強加所致,刪除了吃喝嫖賭抽,還給他安排了一個情投意合的妻子,在「新政權」的關心下,他成了「音樂家」,最後在妻子墳頭創作出了名曲《二泉映月》。1979年由導演嚴寄洲掌杓的這部110 分鐘彩色故事片,假借藝術創作之名,徹底殺死了民間藝人阿炳。那是一個跟阿炳無關的阿炳故事,情感俗套故事老套的意識形態宣傳品。壓迫反抗,命運悲慘,紅旗一來百花盛開。是用阿炳為新政權尋找合法性的贗品。他們或許受命於宣傳部門,不得不拔高、篡改一個人的基本生命形態,炮製出有教育意義的標本。
民間藝人如何被意識形態剪刀閹割成革命符號,這是一部標本。熟悉情況的周仁娣老人回憶道:「群眾反映大到不得了了,主要是說這部電影不現實。像我們這種曉得阿炳事情的人,看上去就沒有意思了,覺得假。」
對人生理解的簡單與膚淺恐怕是根本原因。沒有那種覺悟的人,才能拉出如泣如訴的旋律。只要想想某些御用批評家對貝多芬作品的圖解,就完全可以理解瞎子阿炳的命運。被廟堂化的阿炳,只是一具僵死的符號,他被服務於一個宏大的主題而喪失了生命。
阿炳的草根性,決定了生活與藝術是同一的,剝離了我們不喜歡的生活,他的藝術也無從落地。沒有誰會純粹為藝術而活著,那往往都是後人的曲解所致。
把一個人做成標本最好的辦法,就是如此這般地剔除掉他的生活,只留下為單一目標而奮鬥的軌跡,或者為革命,為女人,或為反革命。
阿炳生而不幸,成年後梅毒和鴉片又勒住了他的咽喉。他胡亂跟女人滾在一起,無後,死後淒慘,墓碑被新政權的追隨者焚屍揚灰。多少年後,他的棲身之地被弄成故居,屋後的摩登大樓卻讓他更加不合時宜。在攀向天空的運動中,匍匐於低地的阿炳故居,不免顯得假而做作。他那尊被供奉於鬧市的大理石墓,更像是一個炫耀的雕塑,而非安息之所。
他的那些自娛自樂的曲子被精緻處理後,已經不太像有煙火味的音樂了,變成了供人賞玩的器物。身後名和身前事,走形得如此厲害,可是他未曾料到的吧?
褒揚阿炳,在某個特定時期有政治目的,為的是突出工農大眾——當然得先把阿炳去腥去臭,擢升為「工農大眾」,以之證明粗鄙者高於智識者。對阿炳的文宣,都會引用小澤征爾那句話「這種音樂只應該跪著聽!」但我以為,那讚語更多的怕是出於對民間生命力的禮讚,有由衷的敬意,也有某種場合下的客套。
在鼓噪文化以圖錢財的當下,「傑出的民族音樂家」華彥鈞,取代「瞎子阿炳」進了廟堂,被作為民間文藝神供奉,得享殊榮。但我想,阿炳受不起這種供奉。他生來一介草根藝人,樂在其中,活得有滋有味,接受他的命運,也被命運所接受。他是一個真人,一個有技藝的盲藝人,他留下的曲子可聽。恰如其分,才是最好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