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公公非常和藹慈祥,大概因為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是年過七十的老人家了吧。他白髮白眉罩著一張嬰兒般紅扑扑的臉,不笑也都是慈眉善目。個子高,走路腰背挺直,想像得出年輕時是個英俊挺拔的人物。
我跟先生結婚後,沒有跟公婆住一起,對公公的瞭解,多半從平日先生聊天的話題中得來的。有兩件跟公公有關的謊言事件,在我的腦海裡印象深刻。
公公二十幾歲就讀醫學院最後一年的時候,眼看就要畢業了,卻為了最後一年沒有著落的學費憂慮著。公公的母親那天一大早說是出門去鄉下收租,公公覺得母親當然是為自己籌措學費去了,一天都沒敢出門,在家等著母親帶錢回來。
直到深夜,公公的母親紅著眼眶回到家裡,公公一看,心裏一陣氣血翻湧,倒在地上。公公沒有想到,嗜賭的母親會把關係兒子一生前程的學費,做了賭博的本錢。這一次的欺騙,令公公受創至深,往後半年的時間,他完全喪失了說話發聲的能力,跟家人們的交談全靠用筆寫字。這時婆婆全心全力地扶持幫助,把心氣頹喪到谷底的公公拉上來。
那時我的先生,婆婆最小的兒子還沒有出生,這件事情是後來聽先生的大姊告訴他的。先生常常跟我說:「我母親真稱得上是個大智若愚的婦女,我在家的那幾年,從來沒有聽到母親對奶奶有過一聲的抱怨,說話也從不大聲,她總是笑笑的,走路緩慢的,好像世界就是那樣永遠的和平幸福。」
公公沒能拿到醫學院的畢業文憑,不能成為正式的醫生,這是他一生的遺憾。
沒想到三十多年以後,由於世事變遷,公公也編了一個善意的謊言。
共產黨佔據大陸以前,因為盤纏短缺,公公只能帶著兩個兒子,我的先生和他的哥哥,三個男生逃難到臺灣。公公跟兒子們說,不會過多久,頂多一年半載我們就能回家的。
二十幾個一年半載過去了,回家的事情變成一艘帶著希望遠航的船,越走越遠,漸漸看不清楚了。
那時先生上了大學,先生的哥哥在外地謀生拚搏,年紀一把的公公,經過朋友的撮合,有了一位新婆婆陪伴。
我跟先生認識成家,已經是新婆婆當家主事好多年了。新婆婆是廣東人,特別會煲好喝又營養的各種湯點,成為公公白髮紅顏的最佳補品。新婆婆人也豪爽喜樂,高高的個子,笑起來聲音洪亮而自信。有這麼好的新老伴,我和先生到美國來,也都減少了些對公公的牽掛。
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也是不錯的。
1980年左右,臺灣開放到大陸探親。先生把公公接到美國來,跟我們住了一段時間,然後對他展開勸說:「爸爸,離開母親和姊姊快三十多年了,該回去看看她們吧。」
公公是資格相當老的國民黨員,抗戰期間在蘇北後方醫院當院長時,對共產黨的所作所為看在眼裡記在心裏。那時淪陷區很多地方是三不管地帶,醫務人員雙方都爭著要,公公成了共產黨捉拿的對象。先生說,有一次抓的人從前門進來,公公從後門逃走,他們就把婆婆抓去當交換的人質。關了四個多月,婆婆除了一句「不知道」,好像別的話都從記憶裡消失了。
又瘦又黑的婆婆回到家來,安靜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她就又邁著緩慢的步子,帶著溫婉的笑容,順順噹噹打理一家人的生活,好像她從來沒有離開過家一樣。
公公對共產黨的懼怕,使他對回大陸老家的腳步,猶豫而遲緩。「我回去了,誰知道還能出得來嗎?」
先生勸慰公公說:「您現在是八十多歲的老人家,共產黨還能拿您怎麼樣呢?何況我好多回去的朋友都安全地回來了。」先生一個個舉出剛從大陸回來的朋友們的名字。「我因為工作暫時不能離開,明年我一定跟您一起回去看望母親的。」
公公這才不很情願地上了飛機。
公公在老家住了六個月。臺灣的新婆婆寫信來說:「警備總部的人來家裡好幾趟了,還是讓他快點回來吧。」
公公再次離家的時候,婆婆說了一句話:「離家那麼多年,怎麼這就又要走了啊!」
「兩個兒子都在外面嘛,我去看看,把事情交代一下,然後就回來長住。」
明知是句謊言,卻是公公唯一能脫身的理由。一個是受盡磨難長久等待的糟糠妻,一個是盡心照顧老身十多年名正言順的妻子,公公當時必定面臨何去何從的徬徨吧。
世事總是出人意料,公公再也不必面對兩難的抉擇。他回臺灣三個月後,一次清晨出門走路時,被闖紅燈的計程車當場撞倒,沒有再起來過。
新婆婆處理好一切後事,儲存起以往的生活點滴,退休後到大陸老家度過餘生。
婆婆我是從來沒有見過的,等我能出門到大陸時,婆婆已經過世了。只有在照片上看到她的樣子:微胖的身材、福敦敦的臉面掛著輕微的笑容,很難看出來,這是一個經歷過那麼些風霜淬煉的老人家。從她那略帶渾濁的眼神裡,我似乎還能看到隱藏在深處的那一份恆久的期盼。
来源: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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