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屠殺二十週年了,理性回顧這場運動,我們可以看出,它並不是由於激進、理念太清晰、訴求太高而引來鎮壓,恰恰是由於對共產黨本質不清,才導致那麼多人被殺害。
初期學生們的主要口號是反腐敗,後來只要求:承認是愛國運動,保證不秋後算賬。知識份子高喊:我們沒有敵人。結果呢,迎來的是一場血腥屠殺。中共從一開始動用的就不是維護國內治安的警察,而是對付外敵的軍隊。但鮮少有人相信真會有屠殺,當子彈都在肉裡開花了,還以為橡皮子彈。這是典型的不識狼本性,被狼吃掉的例子。
中國文人的傳統是向皇帝進諫。八九年學生在人民大會堂下跪遞諫,既是繼承了這個傳統,更是知識份子一直對共產黨認識不清、直接影響到學生的結果。中國文化人一直都沒明白(我懷疑今天是否明白了),跟獨裁專制者不是對話關係,跟共產黨不能對話,就如同跟海盜、跟恐怖份子不能對話一樣。跟他們只能是抗爭的關係。話不應該講給共產黨,而應該講給人民聽,那就是,一黨專制必須結束(這個被許多文化人不屑一顧,認為誰都懂的道理,事實上在中國根本沒有得到廣泛的共識)。
和共產黨對話,就是強化它的合法性
在共產黨還很強勢的情況下,它怎麼可能跟你對話?它要麼根本不理你,要麼就鎮壓你。只有讓最根本的概念、一次到位的概念--共產政權必須結束,沒有共產黨,中國才能更美好--深入人心,才有可能逐漸形成民間強有力的反抗聲音和勢力(智慧產生真正的勇氣),才有可能迫使共產黨主動來跟人民對話,向人民讓步。抗爭才有可能成功。
一定有人立刻反駁,那不更被殺嗎?你讓大家都去找死嗎?問題是,你下跪不也是被殺了嗎?與其跪著被殺,為什麼不站起來呢?其實問題的關鍵是:不敢站起來是次要的,不懂得需要站起來才是問題;不敢否定一黨專制是次要的,仍對那個黨寄予希望才是問題!
今天我們喊要結束(推翻)共產專制,絕不等於是要暴力革命。這里根本不存在人民對政府暴力的問題,只有政府對人民施暴這一條。手無寸鐵的人民怎麼個暴力法?想暴力也沒有資本,所以喊非暴力多少讓人感覺有些矯情。
在現實操作上,一次到位的可能性比較小(也絕不是沒有可能,東歐全部共產政權怎麼都可以在一夜之間沒有任何流血就垮臺?),但理論上,必須到位。思想是行動的前提,老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就是不肯說必須結束共產黨,就是不肯把一加一等於二的簡單高聲喊出來(甚至是,誰喊打倒共產黨誰淺薄),那我們就再熬下一個二十年吧。
今天共產主義意識形態不靈了,但是,"沒有力量能取代共產黨"這個概念卻深入人心;而只要"沒有共產黨,中國就會天下大亂"這個今天流淌在中國人(尤其是眾多中國知識份子)骨髓裡的概念不被清除出去,共產黨的垮臺就免談。而只要共產黨不垮臺,什麼自由、民主、憲政、共和,三權分立、新聞和言論自由、宗教自由等等,全都只能是對牛彈琴。全世界共產黨的歷史、共產黨的性質,決定了你根本無法跟它論理。而每次試圖跟共產黨對話,事實上都是強化一次它的合法性;於是,你起到的要削弱共產黨的作用,可能都低於潛移默化強化它合法性的作用。
曾製造一個天堂,今天又描繪一個地獄
知識份子現在面臨一個要跟誰對話的問題。是跟普通民眾還是跟政府?共產黨是一個什麼話都不聽的政黨。知識份子總擔心老百姓接受不了一下子到位的說法。其實是知識份子自己的思想沒到位。六四時最早喊出要結束一黨專制的是民間,把毛像潑墨,高喊結束五千年皇帝統治的也是民間。我不止一次地被反對我強烈反共態度的文化人質問:"你給我說說,共產黨垮了,誰來代替?"
那我就回答你:中國有一套相當健全的行政體制,目前全是靠這個行政體制在運作。所謂共產黨垮臺,只是黨的系統退出行政,一切照常運轉。因為縣有縣長,市有市長,省有省長,下面還有鄉長,鎮長等各個層次都有一套行政領導體系,共產黨退出了行政,共產黨垮了,但這個行政系統仍在,完全可以起到穩定局勢,國家繼續運轉的作用。而且今天中國已經基本是行政系統在起作用、在領導管理,沒有了共產黨那些"書記們"的干預,這個行政系統只會運轉得更好。
共產黨一垮臺(或者只要開放黨禁、報禁),一天之內會有一百、幾百個政黨出現,一個月之內就會有新的政治明星、政治勢力出現。下次誰想當國家主席、省長、市長、縣長,就要靠競選來當。就這麼簡單。就這樣逐漸過渡有什麼可怕?有什麼不可以呢?!東歐全都是這麼走過來的,臺灣也是這麼走過來的,都沒有流血,都沒有暴力。中國人怎麼一定就不行呢?難道中國人是低等動物?那種認為"沒有共產黨,中國就會天下大亂"的人們,是最自我歧視的種族主義分子,是那些自認"自己是一條蟲"、必須有共產黨的金箍棒撥弄的成龍們才相信的。
事實是,這個"沒有共產黨,中國就會天下大亂"的概念,和當年虛構一個共產天堂讓人們勒緊褲帶去追求一樣,今天,共產黨又(在無數文化人的協助下)虛構一個地獄,把中國人嚇死;用這個沒有共產黨領導,中國人就得下地獄的恐懼,讓你滿足現狀,不挑戰專制。中國人曾經被第一個謊言欺騙了半個世紀,在絕對封閉的環境下,有情可原;但在今天這種發達的信息下,在全球民主國家現狀有目共睹的情況下,如果中國人仍然相信中共和那千百個御用文人們製造的謊言的話,不是他們的錯,是我們的失職,是那些骨子相信自由的人沒有把真話說到家,沒有把最基本的理論、最簡單的常識說到位。
繼續"進諫", 繼續被殺
共產黨現在可以用"顛覆政府罪"抓人、判刑。但當你從一開始就清楚地喊出,我絕不顛覆政府,我只反對一黨專制,恐怕共產黨定罪也麻煩(他們不也弄一些多黨花瓶嗎)。當千百萬的人都明確了不顛覆政府(沒有全國大亂的恐懼),只抗議一黨專制,那會是一股真正的力量。
中國今天的經濟繁榮,絕不是(!)共產黨領導的結果,是亞洲人勤勞、有商業頭腦的文化歷史傳統的結果之一,是海外以華人為首向中國巨額投資的結果之一。在有了民主選舉、健全的保護個人私有財產的制度之後,中國的經濟只能走向更加的繁榮;在有了公平的司法解決糾紛的情況下,中國社會只能更加穩定;在有了新聞自由的監督下,官商勾結的貪腐一定會大幅降低,民間的商業競爭才會更合理。更重要的是,在有了政治選擇權之後,中國人才不再是奴隸,而成為自豪的自由人!
從六四到今天,一路的教訓都是,不清楚共產黨的本質,繼續做"進諫"的夢,那就等於在繼續犧牲的同時,卻起不到傳播徹底否定共產黨合法性的作用。至於很多文化人還停留在呼籲給六四平反的水平上(讓屠夫說,你們是好孩子,我把你們當壞孩子殺了,殺的不太對),那就更沒法多說了。
--原載《開放》2009年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