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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張靈甫來說,這一段是南京大戰後,武漢會戰前的一段休閑時期。再下一段就是介紹武漢會戰中張靈甫奇襲張古山,為抗戰中著名的」萬家嶺大捷「建立卓越功勛的時候,讓我們先休息一下。
溫暖的被褥,潔白的床單,空氣中洋溢著來蘇兒消毒藥水那種濃郁的特有的味道。一夜之間告別硝煙瀰漫、血肉橫飛的戰場,耳邊不再是驚心動魄的衝殺聲,而是護士小姐那如呢喃般的柔柔問候,讓躺著病床上的張靈甫恍然如夢。床頭櫃上,擺著一大海碗熱氣騰騰的餃子,餃子是大蔥豬肉餡的,很香,還有一小碟剝去皮的蒜瓣,這是他的好夥計--蔡仁傑特地自己花錢從伙房裡為他端來的一頓小灶。張靈甫喜歡吃餃子,據說在他老家,能幹的婆姨們可以把餃子包出一百多個不同的品種花色來呢。
蔡仁傑要歸隊了,儘管他腿部的槍傷和肩上的刀傷還未痊癒。南京一戰,五十一師的四個團長就有一個陣亡、三個挂彩,營連長等骨幹的傷亡比例則更大,眼看華北方面的日軍即將進犯徐州,而在自己的身後,日軍的第十三師團已從南京北渡長江,尾追而來,又一場惡戰迫在眉睫,把師座王耀武急得抓了瞎。對蔡仁傑主動要求的提前出院,張靈甫也十分感動,但他卻是一個性格內向、沉默寡言的人,再加上心情又很鬱悶,說不出什麼更多感謝的話來,只說了一句:「把部隊交給你,大家可都放心呢。」然後,便一支手支撐著自己坐起來,側著身子低著頭,抓起筷子,悶悶不樂地一口一個地「呼哧呼哧」地吃起餃子來。
他的心裏憋著氣,以草帽對鋼灰、以步槍對坦克,不主動撤退、不保存有生力量,就是把國軍都拼光了,也擋不住日軍的鋒芒,擁有一萬七千多人的七十四軍,只打了幾天,就損失過半,若不是軍座偷偷地準備了一條小火輪,後果不堪設想。聽說,尚可成建制突圍出來的只有中央軍的三十六師和粵系的第六十六軍、八十三軍。
蔡仁傑雖因傷沒能趕上南京保衛戰,但大致的戰役經過還是清楚的,也知道他這老搭檔的心裏不好受。坐在一邊的他,便也默默無言,摸出一根煙,點上火狠狠地拔了幾口,然後仰著頭長長地吐出一陣煙霧。
"噹噹當! 噹噹當! 」那知張靈甫卻聞不得煙味,皺起眉毛,用筷子把碗敲得連連直響。他的這間小病房,還是院方應他的強烈要求,將他從一個亂七八遭、煙霧繚繞的大病房調過來的,裡面的其他四個傷員都是重傷,就是想抽煙也抽不成。
「看你這臭習慣、臭脾氣!」蔡仁傑這才想起團座是不抽煙、也很反感別人在他面前吞雲駕霧的,不由得訕訕一笑,掐滅煙頭,把煙灰磕進左手手掌裡。「得得得,那我現在就回部隊了,你安心養傷吧。」說著,站起來就出了門,順便將手中的煙頭、煙灰都倒進了門口的垃圾簍。其實,除了煙癮有點大,他的個人習慣也沒有什麼好挑剔的。過去在漢口當警察局長時,常去沿江大道一帶的租界巡捕房,不管是英租界、法租界、還是德租界、日租界,那洋人地面的乾淨整潔給他以強烈的刺激。就一街之隔,這邊髒亂差,到處都是污水和淤泥,而那邊連陰溝裡的流水都是晶瑩透亮的!為不給中國人丟臉,在和洋巡捕接洽事務中,他時刻注意自己的警容風紀,逐漸養成了不亂扔果皮紙屑的好習慣。
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他的離去,張靈甫說不出一句送別的話。好久好久,他才忽然覺得自己應該送送老蔡,忙把筷子朝床頭櫃上一撩,連喊幾聲:「你等等、等等我呀。」
時值寒冬臘月,外面北風呼嘯,雪花飛揚。等他吊著傷臂、披著大衣、趿拉著棉鞋一溜小跑地趕出大門外時,蔡仁傑已經沿著淮水的堤岸走得很遠了。淮水兩邊,大地蕭煞,不見一個行人,不見一隻飛鳥,只有他孑然的身影在漫天風雪中艱難前行,逐漸逐漸地融會在白茫茫的天地盡頭。張靈甫凝神地望著戰友遠去的背影,那種朝昔相處、患難與共的生死情悲愴感,一時間全都湧上他的心頭,不知不覺的,淚水盈滿他的眼眶……
這裡,是國軍設在蚌埠郊外淮水邊的一座野戰醫院。
蚌埠是淮北有名的交通重鎮,大致位於南京和戰略要地徐州中間,淮水穿城而過,相傳這裡因盛產河蚌而得此名。河堤上,庭院裡,幾株蒼勁的桑樹和梓樹,倔強地傲立在凜冽的風雪中。
「維桑與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大意是見到了桑樹和梓樹,必須恭恭敬敬,因為桑梓會讓我想起家鄉,提醒自己要尊重父親、依戀母親。所以,千百年來,後人常常以桑梓作為家鄉的代稱。
在這樣一個國難深重、山河飄零的冬天,張靈甫是否還想起了自己的故鄉、自己的父母和自己的妻兒?回到病房後,整整一個下午,他躺在病床上,望著窗外的桑梓樹出神。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投筆從戎十幾年以來,他回家探親並不多,那老皇城根腳下的長安縣東大鄉東大村,出現最多的次數常常是在他夢裡:巍峨的秦嶺山地與坦蕩的渭河平原界限分明,將八百里秦川渲染成一幅幅壯麗的水墨畫。站在村口,登高遠望,終南山蔥鬱如黛,發源於秦嶺北麓的灃河一路蜿蜒流過來,河邊垂柳成行,枝葉搖曳,河床裡潔白潔白的細沙在陽光照射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使他的家鄉既有北方雄渾之氣勢,又有南方水鄉之靈秀。
對自己的母親,他已經沒有很深的印象了,在他五六歲的時候,母親就因病去世,但母親說的一句話卻影響了他的一生。那是一九零四年的八月二十日,在為他做週歲、讓他抓週的時候。午飯前,炕上扒了一堆針線刀尺、脂粉釵環、筆墨書籍、戥子算盤、金銀錢物、雜耍玩具等各種物品,全家人和親朋好友都圍攏來,母親一邊把他抱上炕,一邊滿懷希望地說:「餓娃將來一定文武雙全哩!」果然,穿著開襠褲的他,撅著小屁股,趴在炕上,面對五花八門的種種誘惑,竟毫不猶豫,一下子伸出兩隻小手,一手抓了一把小寶劍,另一手抓了根毛筆,在滿屋子的「文曲星」、「武將軍」驚喜交加中,他也仰起小臉蛋來,衝著大人們「咯咯」地笑個不停。
「餓娃將來一定文武雙全哩!」懂事後,父親在一次帶他給母親上墳時,把當時抓週的情景原原本本告訴了他。雙腿跪在墳頭前,生他養他的母親雖然音容笑貌模糊不清,但這一句望子成龍的殷切期盼卻牢牢地刻進了他的心靈深處。而對父親的舔犢之情,他則歷歷在目,感恩在心。他在家裡是老二,父親後來續弦,又跟他添了兩個弟弟。終日在地裡刨食的父親,不像伯父,沒有讀過多少書,但他卻知道老二最聰穎、最愛書本,可以在家裡碾墨、描紅一坐就是半天。在帶著大哥起早貪黑的勞作中,父親不僅很少讓他下地做農活,還硬是讓他從村裡的私塾、縣裡的高小一直讀到陝西省立第一師範學校。畢業後,他曾回到家鄉,做了一名小學老師。都說陝西男人比較知足、比較安分,好靜不好動,如果他知足者常樂,也許會成為一名稱職的鄉村教師或者是一位雅儒的書法家,可大西北的驃悍民風和激越高亢的秦腔早已融匯在了他的血液裡。這時候的張靈甫,剛滿二十歲,那一顆年輕的心已經充滿對新生活的嚮往,隻身一人奔赴北京,一舉考上北京大學歷史系。然而,儘管張家在村裡是小康之家,有幾十畝地,還做做小買賣,但讀了一年後,父親再怎麼省吃儉用,也供不起他一年幾百個大洋的學費了。對家裡的苦衷,他毫無怨言,也厭倦了象牙塔裡的高談闊論,空談誤國,再說自己也是一個喜歡誇誇其談的人,便收拾行裝,毅然決然地作別了未名湖,去河南投奔了國民二軍。
沒想到在河南,一個名人的出現,奠定了他今後一生的根基。提起這位名人,即使是在如今,也如雷貫耳,那就是國民黨元老於右任先生。
至於張靈甫是如何認識老前輩的?據說張靈甫自幼喜歡研習書法,一直練筆不綴,及上師範,西安的文廟碑林就在學校的附近,他常常獨自一人帶上文房四寶,跑到碑林去臨摹歷代書畫名家的碑帖,有時寫得聚精會神,痴迷到廢寢忘食的地步。那時候,他最喜歡練習的是何紹基的字。何紹基是清代著名的書法家,碑派書法的開拓者,他的風格自然而跌宕,細膩而粗獷,被書法界譽為精妙、奇特、獨樹一幟。張靈甫因練得一手頗見功力的碑體字,而名聲在外,結果傳到了於右任的耳朵裡,當時,正是於右任在陝西領導靖國軍期間,也曾經潛心臨摹過何紹基的書法,便親自去了省立一師參觀。在書法大師面前,少年張靈甫毫不怯場,當場研墨揮毫。見這個十幾歲的翩翩少年英目秀氣,寫出字來卻筆力雄勁,於右任連聲誇讚:「好字,好字!後生可畏!」就這樣,這一老一少陝西鄉黨因研習書畫而結下雅緣,成了忘年之交。
西安一別幾年後,沒想到在開封兩人又見面了。
這是初夏的一天上午,於右任親自來到張靈甫所在的國民二軍軍官訓練團,向全體官兵作講演。登上軍部禮堂主席臺,還是那一身灰色的土布長袍,還是那一把飄逸的美髯,肩上照舊地搭著一條褡褳,讓坐在台下的張靈甫感到格外親切。他知道,老前輩一袖清風,褡褳裡乃幾顆圖章、一套筆墨而已,凡有什麼應酬之事,便以當場揮毫蓋印作回報。
講演完後,張靈甫在台下喊於老先生,陝西男人的嗓門本來就洪亮,再加上他個子又高,使得已經走下主席臺的老前輩,在嘈雜的會場中,一眼就看見了有如鶴立雞群一般的張靈甫,炯炯有神的眼睛裡便頓時透出一種慈詳的目光,不由得捋著鬍鬚,頜首含笑:「鐘麟啊,我的小老弟喲。」
當天中午,於右任謝絕了軍部的飯局,自己掏錢請張靈甫下餐館,為的是他們這一對忘年可以盡情地暢談敘舊。兩人在酒樓雅間裡邊吃邊談,極為投機,談得一時興起時,老前輩索性從褡褳裡摸出文房四寶來,當場潑墨揮毫,既是切磋書法,也是為推薦他的鐘麟小老弟去黃埔軍校寫介紹信,他那一手在北魏楷書中融入了行書和隸書的筆意,於爽朗灑脫中表現出一種強悍奇崛的風格,把張靈甫看得目瞪口呆,拍案叫絕,竟脫口說了一句:「我還真不想去廣州了咧。」
老前輩已經寫好介紹信,拿著印章正要往下蓋,聽他這麼一說,不由得一愣:「啥?你說啥?不去廣州?」
張靈甫摸了摸後腦杓,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要去了廣州,您這墨寶可就成別人的收藏了呢。」這一句發自內心的話,不是恭維,勝似恭維,讓於老前輩更加喜愛上這一個好學上進的英俊書生。
不久,張靈甫收拾好自己那一點簡單的行裝,南下去了廣州。在張靈甫短暫而壯烈的一生中,如果說北京大學奠定了他雅儒的文氣,那麼。黃埔軍校則進一步提煉了他骨子裡那股浩然正氣。在黃埔軍校,張靈甫被分配在了步科二團。
一九二七年三月八日,黃埔軍校第四期學生開學典禮上,二十四歲的張靈甫昂首挺胸,與胡璉等日後中國大地上風雲一時的人物站在一起,靜靜地聆聽校長蔣介石的訓話。從這一天開始,在軍校生涯中靜如處子、默默無聞的他,一上戰場卻動如脫兔,虎虎生威,以血與火打出他張靈甫響噹噹、硬邦邦的英名。
北伐中,在江西,當排長的他,第一次參戰就毫不怯陣,光榮挂彩,憑率隊衝鋒的戰功和鮮血染紅的征衣當上連長。在以後的中原大戰、追剿土共中,他一樣衝在前、退在後,又數次負傷。這一次在淳化的左臂中彈,是他的第四次負傷。幸虧日軍的三八步槍口徑小,雖然射擊精度高,但殺傷力不足,沒有打斷他的動脈,才不至於造成重傷。病房裡有一名弟兄,被三八步槍擊中頭部後,子彈從一邊耳朵裡打進去,再從面部穿出來,當時還能堅持走下火線,報告長官說自己的頭上挨了一槍。長官一見他血流滿面,忙塞給他一張傷票,叫他趕快去後方醫院,直到在等擔架時,這位弟兄才因失血過多而昏死過去。
對受傷官兵,國軍一律憑傷票補助十塊錢的撫恤金。張靈甫的這十塊錢分文未動,沒有買什麼營養品補補身子。他得把錢攢起來。自出外讀書、尤其是投身軍營以後,他很少回家,沒有贍養老人,也沒有善待自己的婆姨,惟有多寄錢回家,他才覺得會安心一些。
想到自己的婆姨邢鳳英,張靈甫的心理是內疚的,覺得是對不起她的。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在西安城裡讀書的時候,回家娶了這位村姑。後來,他喜歡上那個川妹子吳海蘭,還在西安有了新家,可邢鳳英卻在老家盡心盡責地操持家務、侍奉公爹公婆,沒有一句怨言。吳海蘭在被張靈甫一怒之下、拔槍打死後,留下剛滿三歲的女兒,她也視同已出,呵護有加。張靈甫在去南京投案自首之前,曾回到家裡,留下自己近幾年來的全部儲蓄,只帶了幾個車票錢,以至於自己在半路上倒幾次車就把盤纏用光了。也就在這次的回家探親中,邢鳳英為他懷上了他的第一個兒子。
兒子現在有一歲多了吧?應該會喊爸爸了吧?躺在病床的張靈甫,在這樣一個大戰後的寒冬裡,格外想念自己的親人,思緒就像窗外的風雪一樣漫天飛舞.
住了幾天醫院、傷情開始好轉後,他便歸心似箭,踏上了從蚌埠回西安的思鄉歸途。在他懷裡,揣著兩個大紅包:他把自己的撫恤金、連同出獄歸隊後半年的700 多元薪水,用紅紙包了兩份,一份孝敬父母的養育之恩,一份回報婆姨的持家之德,還有一些碎碎的零角子就打發侄子們吧。回家的路是傷心的路。
烏雲低垂,雨雪紛飛。隴海線穿過茫茫的中原大地。張靈甫坐在西去的列車裡,一路上隨處可見逃難的同胞們,推著小車,挑著籮筐,成群結隊地、扶老攜幼地在雨雪、泥濘中向著四川、雲南、貴州的方向長途跋涉,那一張張憔悴的面容,一雙雙求生的眼睛,一聲聲幼兒的啼哭,常常讓張靈甫不忍心再看下去。他張靈甫還有一個家,還有老婆孩子熱坑頭,可窗外那些難民們,家在哪裡?
由於要給部隊讓路,列車時走時停。又一場大戰迫在眉睫,緊張的氣氛籠罩著隴海線,一列列軍車喘著粗氣向著徐州方向疾駛,張靈甫幾經輾轉,才回到西安,而一份委任他為一五三旅副旅長的電報,早就在家裡候著他了。
戰上海,守南京,七十四軍戰功赫赫,軍裡按戰功和資歷提拔了一批中青年軍官。張靈甫驍勇善戰,夜襲施家,望亭打阻擊,淳化遭遇戰,都打得有聲有色,甚至親率突擊隊衝鋒陷陣,提拔他是眾望所歸。盧醒當上305團中校團副,蕭雲成當上305團機槍連上尉連長,憑的也是自己的戰功,大家都沒有什麼意見。
對蔡仁傑的表現,全軍也有目共睹:有勇有謀,膽大心細。在徵求師長王耀武的意見後,軍座俞濟時親自出面做工作,動員他來五十八師當團長。五十八師雖然是由浙江保安團改編而來,但卻是軍座的起家部隊。軍座這樣在電話中笑著對他說:我知道,你和張靈甫的感情很深了,可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都還在七十四軍嘛,槍一響一樣上戰場,併肩作戰。再說,你要是不動位置,那盧醒怎麼安排?一個團裡不可能有兩個團副呀,你說是不是?終於,蔡仁傑抓著頭皮不好意思地笑了,答應去五十八師,他向軍座請求道:那最好等靈甫回來我再走吧。電話那頭,軍座爽朗的笑聲震得聽筒「嗡嗡」響:行啊行,我的蔡局長!
在漢口駐紮時,蔡仁傑給軍座留下的印象很好,以至於到現在還改不了口,常常稱他為蔡局長。不過,以前是不同單位之間的相互尊稱,而現在更多地卻是上下級之間的戲稱罷了。
一九三七年的那個冬天格外寒冷。在苦苦支撐五個月的全面抗戰後,國軍主力傷亡慘重,北平、天津、上海、太原、濟南、南京、杭州等大城市相繼失守,全國的工業基地與通商口岸幾乎都被日軍攻佔,中央財政失去了主要的經濟來源。
此時此刻,日軍仰仗強大的陸海空優勢,在攻佔南京後,又馬不停蹄地調集八個多師團、約二十四萬的強悍兵力,分兩路南北對進,企圖夾擊徐州,聚殲國軍於隴海、津浦線之間。而國軍戰鬥力最強的二十個德式師因在上海、南京全被打殘,無力再戰,頂在徐州前線的約六十萬國軍中,大多是武器裝備更差的西北軍、川軍、滇軍等地方部隊,中央軍精銳只有湯恩伯的第二十兵團。
各種嚴峻的局勢,使回家不久的張靈甫意識到自己得趕快回部隊了。儘管他左臂上的槍傷並未痊癒。
這天早晨,像往常一樣,婆姨邢鳳英在伙房裡下著麵條,爐灶裡的玉米秸稈捲著紅紅的火舌,燒得「劈裡啪啦」直響,大鐵鍋裡的水已經燒得滾開,「咕嚕咕嚕」 地往外冒著熱氣。麵條快要煮好時,再滴上幾滴麻油,撒進一把蔥花,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便隨著騰騰的熱氣從伙房裡一直飄到院子裡。
院子裡,幾個侄子分成官兵與強盜兩派在打著雪仗玩,嬉戲的笑聲與醉人的蔥香四溢。五歲的女兒穿著花棉襖,「咯咯」地笑著,像只蝴蝶一樣來回奔跑,四處躲避著紛飛的雪團。她不屬於任何一邊,只要看見有雪團擊中哪個哥哥或弟弟,就會拍著小手歡呼雀躍。
昨晚的一場大雪,將遠遠近近的山巒、阡陌打扮成粉妝玉砌的美麗新世界,連屋檐下吊著的一串串老玉米、紅辣椒都覆蓋上了一層潔白的積雪。
一身戎裝未褪的張靈甫,靜靜地坐著大門外,看著孩子們開心的玩耍,彷彿想起自己童年時的嬉戲:多習戰陣,自任指揮,授以坐臥進退之方,便不由得啞然失笑。他從蚌埠回到西安後,先是在醫院裡住了半個月,才回家小住了數天。前不久,蔡仁傑來了一封電報,告訴他部隊因前期傷亡慘重,已奉命退出戰場,撤回漢口休整,並特地囑咐他安心養傷,不必牽掛。本來,他都是天生的職業軍人,聽見槍聲手就痒,並不打算在家裡多住幾天的。軍情的緊急,更催的他快快歸隊。
自投筆從戎的那一天起,他張靈甫已報定效忠國家的決心,是軍人就要有軍人的樣子,行得正、立得端、不怕犧牲,隨時為國捐軀。作為黃埔學生,作為一名軍人,他最景仰的依然是自己的校長蔣介石。早在軍校讀書時,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的蔣公,站如松,坐如鐘,舉止一絲不苟,親率學生東征西討、從不輕言放棄,總是剪得短短的板寸髮型顯得十分精悍,堪稱軍人楷模,給年輕的他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
當邢鳳英端著燒好的酸菜從廚房裡出來時,一家人已經圍坐在堂屋裡開始吃早餐了,嫂嫂正在給公公、婆婆、哥哥、弟弟和孩子們盛麵條,餐桌旁惟獨不見張靈甫的身影,再往臥室裡一瞧,才發現自己的男人正在風風火火地打著背包。於是,她的心裏便一酸,知道這個男人又要走了,還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夠回來?
邢鳳英把酸菜放在餐桌上,給自己盛了一碗麵條,然後坐下來用筷子挑著吃了一口。才三十多歲、年齡和丈夫相彷的她,皺紋已刻上眼角,看上去像是張靈甫的大姐。想著自己的心事,香噴噴的麵條吃在嘴裡沒一點味道,她又下意識地夾了一筷子酸菜。酸菜酸,她的心更酸,兩行眼淚,不由得像斷線的珍珠悄悄地掉進飯碗。為了不讓公公、婆婆發現自己在偷偷地哭,她便低下頭來,裝著喝麵湯的樣子,把臉埋進碗裡,將眼淚和麵湯一起吞進了肚子裡……
張靈甫歸隊後不久,臺兒莊戰役打響。不過,七十四軍因整補未完成沒能參戰。
都說驕兵必敗,果然如此。
二月下旬,日軍著名的第五、第十兩個精銳師團(即板垣、磯谷師團)開始由北線分兩路南下,大舉進攻魯南和蘇北,第十三師團也由南線猖狂北進。企圖一舉夾擊徐州。我第五戰區以一部兵力在阻止南線之敵北進的同時,採取誘敵深入的方針,集結主力於北線,伺機破敵。一個月後,膽大狂為的磯谷師團竟敢孤軍深入、向臺兒莊突進,戰機終於凸現--國軍堅守臺兒莊,血戰不退,待主力兵團湯恩伯部從側後殺將出來、成功實現反包圍的戰略意圖時,即發起全線反擊。一時之間,在魯南地區,國軍四面合擊,日軍奪路狂奔,死亡人數近兩萬,成為大日本皇軍自明治維新以來,在戰場上遭遇的最大一場敗仗。
臺兒莊一戰,不僅是抗戰以來中國人民取得的第一場重大勝利,更是二戰初期世界各國在反侵略戰爭中唯一一場取得勝利的重要戰役。這場戰役與前期的淞滬戰役和不久後的徐州大突圍一起,徹底破滅了日軍速戰速決的戰略企圖,為鼓舞民心士氣及取得持久戰的最後勝利都具有不可估量的重大意義。開飯的時間到了,大白菜粉絲燉豬肉的香味在晨霧裡飄飄蕩蕩。繫著白圍裙的老伙夫走出食堂,習慣性地拿著鍋鏟敲鐘,剛敲了一下,看見團座張靈甫和副團長盧醒遠遠走過來,才忽然發現自己做錯了什麼,便急急忙忙地轉身回去,等他再出來的時候,鍋鏟已經換成劈柴的斧頭了。用斧頭敲鐘,不僅衛生,而且洪亮,把吊在老槐樹上的一口大鐘敲得韻味悠長。鐘聲中,剛剛做完早操的弟兄們各自端著自己的洋瓷碗,有說有笑地從四面八方湧向食堂。
不打仗的時候,吃飯是大家最開心的事情。以前,一到開飯時間,一聽見鐘聲響,很多弟兄都會高興得把碗筷一陣亂敲。這聲音曾讓張靈甫深惡痛絕,當305團剛由保安團改編而來在寶雞集訓時, 「兩個亂敲」就被列入全團的整改項目:鍋鏟敲鐘,不衛生;筷子敲碗,不文明。
如今,官兵們都已基本上遵守了飯前不敲碗的規定,只是這胖乎乎的老伙夫有時候記不住,一炒好菜就會順手提著鍋鏟走到門口去敲鐘。也是老兵的他,見過大場面,侍奉過很多大大小小的各級長官,因此,剛一開始,並沒有把著長相英俊的團座放在眼裡。然而,僅僅才過一個月,他卻驚奇地發現:經過整訓後的弟兄們站有站相,坐有坐姿,一舉一動都初具中央軍主力的風範,全然不同於作風稀裡嘩啦的雜牌軍。再等到槍一響上戰場,全團攻守有方,弟兄們個個都像小老虎一樣跟著團座衝鋒陷陣,這才讓他徹底服了氣。
兩位長官走到食堂門口,老伙夫規規矩矩地立正敬禮。他是準備挨克的。團座一向嚴於律己,更嚴律人,現在陞官了,當副旅長了,只怕對軍容軍紀更挑剔。不過,看見他一手拎著鍋鏟、一手敬禮,謝頂的頭上還冒著一絲絲熱氣,這一本正經的滑稽模樣把張靈甫逗笑了。倒是盧醒沒有笑,在向老伙夫還禮時,他輕輕地責怪了一句:「怎麼啦?習慣成自然啦?」 老伙夫挺胸凸肚地回答道:「本人一定糾正,下不為例。」
按老規矩,305團是不開小灶的。所以,長官們自然也和團部直屬連隊的弟兄同吃一鍋飯。不同的是,長官們的飯菜由勤務兵打好,不用自己親自去窗口排隊。看見長官進了食堂,機槍連連長簫雲成將剛剛打好的飯菜放在桌上,忙迎上前去請示道,自己想請半天假,去一趟吳文晉的家,將他犧牲前留下的遺物交給他媽媽。
十塊銀圓,沉甸甸的,裝在一個紅色的小布袋裡,這是吳文晉在南京陣亡前托付簫雲成帶回家的最後一點遺產。自七十四軍從蚌埠撤回漢口以後,簫雲成的心裏就常常想起吳媽、想起燦燦、想起那只叫「成成」的小松鼠,不知她們全家近來可好?得知兒子光榮殉國後,吳媽的面容是不是更憔悴了?燦燦會不會天天哭喊著要哥哥?前段時間,因自己剛提升為連長,又招收、補充了佔全連總人數百分之七十的新兵,一直忙於訓練而抽不開身。
聽見吳文晉的名字,張靈甫與盧醒對視一眼,默然良久。一將成名萬骨朽。在他晉升副旅長的功勞簿裡,應該有這個武漢伢以智慧和勇敢寫下的一頁:在望亭想出莫爾電碼的絕招,引導軍主力的榴炮團一鍋端掉日軍重炮聯隊;又奇蹟地出現在全團突圍受阻之時,一連幹掉日軍的五個火力點!記得前不久蔡仁傑在與他交接工作的時候,還特地告訴過他,為表彰吳文晉作出的貢獻,寄給他家裡的陣亡撫恤金已遠遠超出標準。
對簫雲成的請假,盧醒首先表示同意,並建議團座也親自去一趟,上門慰問吳文晉的親屬。張靈甫點頭應允道:「行,吃完早飯我們就去。」
這時候,高進才來食堂,聽見團座他們一臉嚴肅地說要去什麼地方,還以為是要去執行什麼任務,便立馬接上一句:「去那裡呀?算我一個,我也去。」投筆從戎已經四個月,除了在淳化遭遇戰中偷偷開過一次暈以外,他手裡那把德國正宗的「二十響」還沒有正兒八經地痛痛快快地派上用場呢,求戰心切、殺敵心急的他,一有任務就報名參加,「算我一個」幾乎成了他的口頭禪。
「嘿嘿,你這大學士,什麼事情都要插一槓。」 盧醒對他笑道。
「我們是去一個戰友的家,吳文晉,你知道的,他在南京陣亡了。」 簫雲成向他解釋一遍後,又對兩位長官說:「就讓高文書一塊去吧,順便也上街散散心,部隊回漢已經快一個月了,他還沒有上過一次街、看看武漢這個東方的芝加哥呢。」
簫雲成這一番善解人意的話,提醒了張靈甫:是呀,文武一道,一張一弛。弟兄們從早到晚整日裡都在嚴格操練,摸爬滾打,目前徐州會戰正打得難分難解,七十四軍估計很快就要參戰,是該放鬆放鬆了。他對盧醒說:「你安排一下,從今天開始,各連隊有半天自由時間,讓大夥輪流上上街。」
忽然,食堂裡一下子安靜下來,又瞬刻間爆發出一陣陣歡呼。長官們佈置放假的話,讓弟兄們聽到了,一個個興奮得「嗷嗷」大叫,個別幾個甚至得意忘形,竟情不自禁地跳到桌子上,又用筷子把飯碗敲得「噹噹當」直響。
「這群傢伙,咋就這麼沒有教養哩。」 張靈甫嘴上罵著,臉上卻是得意而又驕傲的微笑。他相信,經過他的調教,士兵們肯定個個都是鋼鐵戰士。而且,這一次招收的新兵,大多數都具有高小以上的文化程度,是在抗日救國這面大旗的感召下踴躍從軍的,精神面貌和文化素質比以前的壯丁不可同日一語。
張靈甫對簫雲成、進把手一招:「來來來,都坐攏來,快吃快吃,飯菜都涼了。」
高進的飯菜還沒有打,窗口裡已不見打飯的師傅了,便逕直鑽進廚房裡,迫不及待地揭開蒸籠,不顧燙手,抓起一個饅頭,一邊吹著氣、一邊將饅頭在雙手之間來回倒騰著,幾個伙夫正蹲在一邊吃飯,見狀後有的連聲要他小心別燙著,有的趕快跟他找了一個碗。當兵以來,除了飯量大增,他的學生味一點都沒有變,喜歡在上衣口袋裡插著一桿鋼筆,還喜歡一邊吃飯一邊看書看報,難怪全團上下都叫他「大學士」。
等他端著一碗稀飯、一碗菜、兩根筷子還戳著三個大饅頭走出來的時候,看見團座和簫雲成坐餐桌邊,如風捲殘雲般地喝著稀粥、啃著饅頭,在305團,就數他們的個子最高、飯量最大,一米八幾的身材需要更多的食物來支撐。而精精瘦瘦的盧醒則一邊慢條斯理地品嚐著菜湯、一邊不無遺憾地說:「哎,司務長說到處買不到皮蛋,要不我煲皮蛋瘦肉粥給大夥嚐嚐,用文火慢慢熬,那個香哦……」說著,嘴裡就「嘖嘖」有聲起來。
「得得得,呆會呀,團座還要講,那韭菜羊肉餃子才香呢。「
聽到簫雲成這一句打趣的話,高進忍俊不住笑出聲來。這來自於一南一北的兩位長官,以前還要再摻和一個不南不北的漢口拐子蔡仁傑,常常在一起過嘴癮,在茶前飯後各自爭論家鄉的美味佳餚,大有望梅止渴之意。於是,他湊過去插上一句說:「以前聽蔡團長講,漢口有家蔡林記,那裡的熱乾麵可好吃呢,據說是與山西刀削面、兩廣伊府面、四川擔擔麵、北平炸醬麵並列為全國的五大名面,要不我們中午就去搓一頓吧?」
正埋著頭吃得噴香的張靈甫,忽然醒悟到什麼,抬起頭來一臉疑惑地說:「這老蔡,逢人就誇蔡林記的熱乾麵,該不會是他家親戚開的餐館吧?」
「一筆難寫兩個蔡字,很有可能他們是親戚啦,我們去吃,還會要錢?」說著,盧醒把桌子一拍:「白吃誰不吃呢,說定了,中午就去吃他蔡團長的大戶!」
「哈哈!誰在背後嚼我舌頭咧?」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隨著一陣爽朗的笑聲,蔡仁傑如天兵天將般地從外面跨進食堂。於是,大家連忙起身讓座,七嘴八舌地埋怨道:怎麼回來不事前做個聲?食堂裡其他的弟兄們看見他回來,也紛紛站起來向他打著招呼,一時間讓他應接不暇。
蔡仁傑是早上出來遛馬的,不知不覺的就溜到了305團門口,便一抖韁繩拐了進來。聽說大家要去看望吳文晉的親屬,順便去嚐嚐蔡林記的熱乾麵,他就說道:「那我也去吧,在望亭突圍時,多虧了吳文晉。至於中午的那一餐,算我請客,不過我聲明:蔡林記與我蔡某人無關,那家餐館的老闆其實姓李。」
305團扎駐在漢口近郊的一座軍營裡。
吃罷早飯,一輛軍用卡車就停在團部門口,張靈甫、蔡仁傑、盧醒、簫雲成、高進和幾名勤務兵、警衛員一起就上了車。出了軍營後,很快,汽車進入市區,為了讓大家先看看漢口的市容市貌,和張靈甫一起擠在駕駛室裡的蔡仁傑,指揮著司機兜了一大圈:首先沿著最熱鬧的中山大道到六渡橋,繞過銅人像,經民族路拐進沿江大道,最後再從洞庭街、鄱陽街穿出來,向江漢關碼頭駛去。
三十年代的漢口,是僅次於上海的全國第二大金融和商業中心,市面繁榮,店舖林立。女人們有的穿著露出大腿的旗袍、有的穿著繡花白上衣、黑裙子,個個儀態萬千。尤其是在沿江大道一帶,大都是英、法、德、日、俄等五國的租界,那一棟棟羅馬式、歌特式、文藝復興式的、用大麻石砌起來的建築,立著圓柱的門樓,凸著雕飾的拱窗,透著雙排石柱的廊臺,精美絕倫,集中展現出西歐各國的藝術風格,形成一片濃郁的異域風情。
站在車廂上,團部的那幫小兵們一驚一咋的,一會兒爭論哪棟房子最高、最洋氣,一會兒又瞪大雙眼,眨都不眨地看著路上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婦,驚嘆漢口的女人怎麼不怕冷,才三月天呢,怎麼就穿起旗袍、裙子來?
見自己的兵這般讒相,盧醒又好氣又好笑,他一連踢了身邊幾個小兵一腳,說:「看什麼看呀,有點出息好不好?」嘴裡這麼訓斥著大家,其實,他的眼睛也像雷達捕捉飛機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偷偷掃瞄著街面的異性。唉,也難為他了,自「七七事變」以來,有大半年沒見著自己的媳婦了。
簫雲成和高進都是軍官,又有很高的文化素質,不好意思看女人,就把目光投到市容市貌上。這時候的武漢三鎮,還沉浸在臺兒莊大捷的餘慶之中,街上拉著橫幅,牆上刷著標語,家家戶戶插著青天白日旗,蔚為壯觀。一路上,簫雲成還指指點點,熱心地為高進介紹著漢口各處的景點。相同的的文化背景,使得他們情同手足,有了更多的共同語言。
張靈甫卻沒有什麼心情看風景,這倒不是因為以前來過一次漢口。那次到漢口,是來投奔師座王耀武的,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並未好好逛逛這傳說中的「東方芝加哥」。坐在車上,他沉默少言,心裏想的是如何應對下一場惡戰。蔡仁傑用骼臂肘拐了拐了他,說:「你這老夥計,都當副旅長了,也不去旅部辦公,怎麼老呆在 305團?」
「我不是還兼著團長嘛。」 張靈甫悶悶地回答一句,停頓幾秒鐘後,又加上一句:「再說,旅長那裡我呆不習慣。」
不一會兒,卡車開到江漢關鐘樓前停住。一行人下了車,穿過閘口,走進碼頭,眼前豁然開朗,那浩浩蕩蕩、日夜奔流不息的長江便立刻展現在眾人眼前,強勁的江風迎面吹過來,鼓起他們的軍衣,也鼓起每個人心中的萬丈豪情。上一次見到長江,是在南京大潰退的那個夜晚,已經一連苦戰三個多月的弟兄們高擎著國旗,捂著流血的傷口,坐著木排劃過冰冷的江面,含著熱淚告別了自己的首都。如今,他們和七十四軍的一萬多名兄弟一樣,養好了傷,吃飽了飯,攢夠了勁,就要上前線了!
「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這一首著名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不由得湧上張靈甫的心頭。憑欄遠眺的他,感慨萬千地對大家說:「中國這麼大,亡不了,絕對亡不了。」
「是呀,團座,咱幾萬萬中國人一人吐口唾沫,也能匯成一條長江,淹死日軍呢。」高進接上一句。年輕氣盛的他,恨不得一夜之間把日軍趕下東海。
「只是咱們的作戰方式要改一改了,再不能像在上海那樣寸土不讓地與日軍硬拚」蕭雲成皺著眉頭說。
「也不能全盤否定硬拚。淞滬一戰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為了爭取時間,掩護全國的重要政治、經濟和軍事資源向大後方轉移,不硬拚不行,多頂一天就是勝利。」 蔡仁傑的話,把語氣的重音放在了最後一句上。
「依我看,臺兒莊一戰的模式值得借鑒:當日軍進攻時,我們逐次抵抗,逐步後撤,然後放開正面,誘敵深入,以一線兵團打阻擊,固守大城市等戰略要地,待敵人兵臨城下,然後,我們在外線集結的二線兵團從四面八方殺出來,斷敵後路,與一線兵團來個前後夾擊、圍殲日軍。」
張靈甫一邊思索著,一邊講起自己近日來的研討體會。說得一時興起後,他乾脆揀起一根枯樹枝,蹲下身來,在沙灘上畫起臺兒莊戰役的示意圖。
「你們看--這是徐州,這是臺兒莊,臺兒莊是徐州的門戶。」他首先畫了兩個相臨的小圓圈,然後相隔一段距離,分別畫上兩個平行的小圓圈,繼續說道:"在臺兒莊以北一兩百公里,是濰坊與濟寧,日軍兩個師團分別從這裡南下進逼徐州,臺兒莊就首當其衝。」 從濰坊與濟寧兩個圓圈處,劃上兩道直指臺兒莊的長線條,又在這兩條長線上劃了一些很短的橫線。「這些短線,表示我們在進行逐次抵抗,削弱其鋒芒,當日寇孤軍深入到臺兒莊時--」
蔡仁傑最先明白他的意思,接過他的話說:「我軍主力就從日軍的背後殺出來,一舉實現反包圍!」說著,拔起身上的佩劍,在臺兒莊的小圓圈外劃了一道粗粗的的大圓圈,然後一把將手中的佩劍插在圓圈中。
「是呀,是這個理呀。」眾人一邊叫著好,又一邊思忖著這種戰略的不足之處。
「問題是如果二線兵團集結過於緩慢,會導致打阻擊的一線兵團傷亡過大,甚至頂不住日軍的進攻。」
「還有一點,如果判斷不了日軍的主攻方向,萬一打了他的偏師,而他的主力反倒攻破我們的戰略要地,怎麼辦?」
大家熱烈地議論著,一個個彷彿都跟那些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大元帥、大將軍似的,把沙灘當成了沙盤,把枯樹枝當成指揮棒,演練著自己的雄才大略,聚精會神到旁若無人,連輪渡已來、靠岸鳴笛的聲音都沒聽見,直到在一旁看熱鬧的民眾喊道:「船來了船來了」,張靈甫他們這才恍然大悟。
吳文晉的家在武昌小東門。
一行人下船起坡後,蕭雲成在前面帶著路。然而,走了大約半小時、拐過一道彎,他就呆了,只見前面一片廢墟,往日人煙稠密的小東門現在是殘檐斷壁,仍未熄滅的余火散發著一縷縷黑煙……。
就在張靈甫他們苦苦思索著破敵良策的前後,一個天才的戰略草圖已經在薛岳的心中繪就。幾個月後,在萬家嶺戰役中,薛岳得到俞濟時、王耀武、尤其是張靈甫等七十四軍全體弟兄們的鼎力相助,他的「天爐戰法」才演繹得爐火純青,如日中天。
薛岳,字伯陵,廣東人,原名薛仰岳,後因崇敬岳飛而改名薛岳。這位只比張靈甫年長七歲的抗日名將,二十五歲當營長,三十歲當師長,營長當的是孫中山警衛團的營長,師長當的是國軍第一師的師長,而他卻即不是黃埔生,也不是浙江人,甚至還真槍實彈地參加過反蔣的中原大戰。
憑心而論,與土共歷次的肅反運動截然相反,蔣公並沒有向曾反對過他的將領和黃埔學生大開殺戒,國民政府裡,手握兵權而心存各異的高官還真不少,如李宗仁、白崇禧、張發奎、閻錫山、何應欽、陳儀等;在他的學生中,退出土共後又得到提拔、重用的也大有人在,如文強(中將,徐州剿總代理參謀長)、侯鏡如(中將,十七兵團司令官)、王叔銘(上將,空軍總司令)、宋希濂(中將,川湘鄂綏靖公署主任)等。
對薛岳而言,蔣公是愛才的,不計前嫌,只要你歸隊,寬厚有加。果然,薛岳重返國軍後,先後擔任第五軍軍長、第七縱隊司令、第六路軍總指揮和滇黔綏署主任兼貴州省主席等要職,他也沒有辜負蔣公的殷切希望,為把土共邪黨從江西一直攆到陝北、同時也為國民政府統一西南立下汗馬功勞。湘江一戰,薛岳作為主攻,大滅土共,將土共邪黨從八萬五千人打到只有三萬人,狼狽逃竄。
淞滬會戰一爆發,薛岳即三次請纓出征,任第十九集團軍總司令,曾死裡逃生於日軍空襲,他的司機、副官和衛士均全都遇難,如果那位日軍飛行員得知這一次沒能幹掉的,是日後在戰場上橫掃大日本皇軍威風的薛岳將軍,一定會為自己的疏漏而懊悔不已。
臺兒莊大捷後不久,改變戰術的日軍,調集十幾個師團捲土重來,以部分兵力佯攻正面,主力則從側後迂迴大縱深地包圍徐州,形勢便頓時吃緊。
四月下旬,七十四軍接到命令:全軍開赴豫東,策應徐州會戰。
五月十一日,薛岳臨危受命,出任第一戰區前敵總指揮兼第一兵團總司令,從遠在浙江的第三戰區奔赴河南。
五月十五日,最高統帥部決定放棄徐州,各路大軍開始向豫皖邊界山區成功突圍。
在徐州扑了個空的日寇,為截擊西撤的國軍,以第十四師團從河南濮城南下,長驅百餘公里,強渡黃河,進犯豫東,一舉掐斷了隴海線。
豫東大地,鹽鹼遍野,泡桐樹在貧瘠中苦苦掙扎。挾沙而行的黃河,由西向東,從鄭州、開封一路流過來,卻在蘭封轉了一個九十度的彎,滔滔濁流掉頭北上,一瀉千里。由於水勢湍急,且無山脈阻擋,一八五五年,黃河就曾在這急轉彎處決口改道,氾濫成災,留下這一大片又怕旱又怕澇的鹽鹼地。
鹽鹼地裡,埋藏著奇兵二十萬。雄心勃勃的薛岳,決心大顯身手,把他的「天爐戰法」付諸於實踐,一舉敲掉日軍第十四師團,再來一場臺兒莊大捷。所謂「天爐戰法」,其精髓就是「後退決戰,兩翼出擊」八個字,與張靈甫他們在沙灘上演練的「誘敵深入、外線合圍」模式基本相似。
鄭州。第一戰區長官部。
隨著薛岳響亮的一聲領喊:「立--正!」滿屋的將校齊唰唰地挺身站起來,腳後跟一靠,一雙雙黑色長統皮靴發出清脆而整齊的撞擊聲。
在戰區司令長官程潛的陪同下,身穿國軍特級上將制服的蔣介石,神情肅穆地走進會議室,一邊在長方形的會議桌前落座,一邊摘下軍帽、脫下白手套,並打著手勢示意大家也坐下。於是,「唰」地一聲,眾將校又齊整整地筆直坐下,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沒有一絲雜音,沒有一點多餘的動作。
「很好,很好,都很有精神嘛。」望著面前這一張張熟悉而嚴肅的面容,蔣公那不苟言笑的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軍人就應該有軍人的樣子,儀錶首先就得莊重。只要是上前線,或者參加軍事會議,他必定一身戎裝,腰繫寬面雙孔式皮帶,斜背著的武裝帶下吊著佩劍。待大家坐定後,他側過臉來,向站在一邊的薛岳點點頭,薛岳便會意地拿起桌上的教鞭,走到身後的牆壁前,拉開兩道深紫色的帷幕,用教鞭指點著牆上那一幅標滿紅藍箭頭的軍用地圖,開始胸有成竹地講起對目前戰局的判斷和圍殲日軍的策略。
張靈甫坐在師長王耀武旁邊,心情微微有些緊張。軍校一別,已經十二年,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地見到心中敬仰的校長,也是他第一次以副旅長的身份參加高級別的作戰部署會議。校長稍稍側著身體,面對地圖,陷於在沉思之中……他比以前瘦了,顯老了,神情更嚴峻了,聲音有些嘶啞,眼睛佈滿血絲,但腰桿依舊挺得直,眉宇間依舊凝聚著凜然的威儀和勃勃的英姿。日軍橫行,狼煙四起,國軍以弱擊強,屢敗屢戰,作為全軍統帥的校長,為支撐危局,該要操多少心、頂多大的壓力呀,連師母蔣夫人都不懼日軍的狂轟亂炸,親自上火線慰勞弟兄們,張靈甫的心裏有些隱隱作痛,他覺得自己作為黃埔學生、作為國家軍人,就得為民族而戰,不惜犧牲一切!
在薛岳一口氣地講解著他的「天爐戰法」時,蔣公時而頷首,時而皺眉,最後巡視著會場問眾部將:「對伯陵的這個方案,諸位意下如何?」
會議室裡就熱鬧起來,薛長官的方案的確新穎,讓人茅塞頓開,耳目一新,所以大家都紛紛說好,說薛長官的「天爐戰法」一改過去被動挨打的傳統模式,變沿線固守為後退決戰,靈活機動,可進可退等等。
滿堂喝采中,只有張靈甫沉思不語。
「靈甫呀,有何高見不妨說說看?」軍座俞濟時點他名了。
張靈甫騰地一下站起來,必恭必敬地望著校長說:「薛長官的這一戰法,不與日軍硬拚,而是在運動中殲敵,揚了國軍兵員眾多之長,避了國軍火力不足之短,實為破敵之上策。不過,竊以為在蘭封這一著棋很險:蘭封以東,徐州方向,雲集日軍幾個師團,幾天之內即可趕到,因而此次蘭封會戰,應兵貴神速,不可久拖,否則,很有可能被日軍包餃子。」
「嗯,恩,不錯,有戰略眼光哦。」蔣公已經考慮到這一問題,因而對張靈甫的分析,十分滿意,他注意地看了看他的胸章,想知道他的名字,但因距離較遠看不清楚,便問道:「請問尊姓大名呀?」俞濟時忙起身介紹道:「報告委座,他叫張靈甫,是黃埔四期生,我七十四軍五十一師一五三旅副旅長兼305團團長」
「哦?張靈甫?」蔣公似乎想起了什麼,右手輕輕拍了拍桌子,微笑著打量起這個身材高挑、面目俊朗的上校副旅長,「你就是在淞滬會戰中圍魏救趙的那個張團長?粗中有細嘛。」接著,又看了看他身邊的王耀武,再加上一句話:「師長就是王耀武吧。」
事隔大半年,蔣公至今還記得自己的戰功、自己的名字,讓王耀武、張靈甫頓時感激零涕,那種女為悅已者容、士為知已者死的豪情油然而生。兩人不約而同地起身立正,異口同聲地表態道:「學生不才,願為國家效忠!」
日軍第十四師團系一支強大的機械化甲種兵團,其司令官便是臭名昭著的土肥原賢二大將。此人是「中國通」,會說幾種流利的中國方言,參與策劃過九一八事變」、成立偽滿傀儡政權等罪惡活動,當這支擁有兩萬人馬的侵略軍氣勢洶洶地撲面而來時,卻不料形成孤軍深入之勢,一頭鑽進了我二十萬大軍的包圍圈。
土肥原不愧為「中國通」,熟讀孫子兵法,來了一個出其不意,沒有向東突圍,與徐州方向的主力回師,而是將主攻方向放在了西邊。西邊,隴海線上的蘭封城,猶如臺兒莊,戰略地位驟然上升。如果堅守一點,四面合擊,定可大奏其功。不幸的是,由於「德國將軍」桂永清輕敵大意,蘭封守軍八十八師對日軍的突襲準備不足,一夜之間被日軍攻破蘭封城。
驚聞蘭封失守,薛岳大怒,正在鄭州督戰的蔣公也氣得拍了桌子,對桂永清說:「限你兩天之內奪回蘭封,否則軍法從事。」 蔣公把話冷冷地說完後,就重重地擱上話筒。桂永清於是親自上前,指揮部隊強攻。
但日軍據城死守,火網密熾,二十七軍兩個師輪番仰攻,前仆後繼。損失最重的是四十六師,該師由原教導總隊殘部合編而成,虎威猶存,官兵們全都甩開膀子往前衝,第一旅旅長李昌會重傷,第三旅旅長馬威龍陣亡,蘭封城下屍山血海。整整過了四天,在其他兄弟部隊的配合下,桂永清才拿下蘭封城。
然而,戰機卻稍縱即逝,蘭封距徐州不過兩百來公里。四天時間裏,正愁找不到國軍主力決戰的日軍集群已經沿隴海線奮力追來,面對緊急情況,薛岳只得把剛叼到嘴裡的土肥原這塊肥肉吐了出來,急令全線後撤。後來,「天爐戰法」終於被薛岳成功應用於武漢會戰中,取得抗戰時期國軍聞名的「萬家嶺大捷」。
事後,桂永清被撤職,李良榮被革職留用。李良榮在後來一九四一年的大湖戰鬥,在任軍政部第十三補訓處處長期間,以一個連刺刀都沒有的新兵團,重創有十多架飛機掩護的日軍四十八師團鈴木聯隊,殲敵六百,生俘六人,嚇得日軍從此不敢再踏進閩北半步;在一九四九年的金門之戰中,時任二十二兵團司令的李良榮率軍與隨後登陸的胡璉兵團一起圍殲土共,將土共一萬五千人全部殲滅,一舉解決了土共對臺灣的威脅,此是後話,不提。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在雲層後面,爬上來半個月亮,俯瞰著夜色深沉的中原大地,北邊的地平線上,開封方向,凝聚著濃烈的火光與黑煙。作為全軍的斷後部隊, 305團於今天晚上、也就是六月八日才最後撤離戰場,連夜向平漢鐵路以西的豫西山地轉移。而這個時候,省城開封已經失守,戰局發生嚴重逆轉,日軍兩個師團已橫掃豫東,正烈焰萬丈地向鄭州推進,銳不可擋。
鄭州是隴海、平漢兩大動脈的交匯處,北扼黃河天險,鄭州一失,不但阻斷各戰區間的戰略聯繫,而且將導致西安、武漢兩大要地無險可守的嚴重局面。想當年,蒙古鐵騎就是從中原直取西北、再下西南,一舉繞過三峽天塹,滅了南宋。
接到向豫西山地轉移的命令後,一路上,張靈甫眉頭緊鎖,憂心如焚,思忖著上峰是不是要在豫西組織一場大規模的戰役,以阻擊日軍進犯西北?他擔心的是,現在主動權在日軍手裡,可以任意選擇國軍的薄弱環節:既可以揮戈西進,直取漢中和西安,又可以大舉南下,踏平漢口和襄樊,國軍只得陷於處處設防、處處挨打的被動局面。
此時此刻,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的頭頂上,萬里星空中,一道道以密碼組成的電波在來回穿梭,最高統帥部和第一戰區正在緊張策劃一場震驚世界的破敵之舉。
過了開封府的朱仙鎮,前面就是中牟縣的地界了。張靈甫輕輕地「吁「了幾聲,把韁繩帶了帶,掉轉過馬頭,久久地回首凝視著這夜色中的古戰場--白牆黑瓦、飛檐翹壁和一簇簇朦朧的樹影,全都默默無言,佇立在如夢如幻的月光中,田野裡濕氣很重,籠罩著一層輕紗般的薄霧。身旁的大路上,排成兩路縱隊的弟兄們扛著槍、左手纏著白毛巾, 一個跟一個肅然前進。
「憾山易,憾岳家軍難」,當年,岳飛就是在這裡以五百精騎大破十萬金兵,打得金兀朮發出這樣的感嘆。拿下朱仙鎮,距金都汴梁已不過幾十里路了,眼看就可以直搗黃龍府,開懷痛飲慶功酒了,然而,昏庸的趙高怕他功高蓋主,再加上秦檜的讒言,以十三道金牌把他召回臨安,最後竟以「莫須有」的罪名處死岳飛。
歷史會重演嗎?
曾吟誦著《滿江紅》走上抗日戰場的張靈甫,問著天也問著自己,惟有一輪沉默的月,懸照一地的蒼涼。
「團座,走吧,部隊已經走遠了。」一直騎著馬、跟在他身後的盧醒提醒道。
「知道朱仙鎮吧?」 張靈甫依然沒有動,說話的時候也沒有回過頭來。
盧醒知道團座又在發思古之幽情了,更知道團座問他這句話的意思。團座平時話不多,肚子裡裝的古文不少。不過,盧醒也不是文盲,讀過幾年書,自然知道岳飛抗金的故事。對團座的問話,他靈機一動,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套用了金兀朮的那一句感嘆,以低沉而堅定的語氣說道:「憾山易,憾我七十四軍難!」
好!說得好!好一個「憾山易,憾我七十四軍難!」
對盧醒的回答,張靈甫十分滿意,但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將戰馬掉轉過來,雙腿一夾馬肚,便向著夜色深沉的前方疾奔而去。「駕!」盧醒也奮臂揚鞭,拍馬跟上,「得得得、得得得」的馬蹄聲一時間踏破靜寂的大地。
沿著賈魯河北側的鄉間公路,305團進入中牟縣地界後,就開始發現動靜異常,隱隱約約的鑼聲與犬叫聲在夜空中此起彼伏。極目遠眺,遠遠近近的村莊趴在曠野裡,凸現出模模糊糊的輪廓。幾點燈光如鬼火一樣閃爍不定。今天咋回事,怎麼四處都有敲鑼的聲音?是打更嗎?可要是打更的話,以前怎麼沒有聽到過?張靈甫勒住馬,側耳聆聽。
「不對勁呀,團座,是不是日軍的便衣隊摸進來了,鄉民們在鳴鑼報警?」與團座齊頭併進的盧醒,也發現問題,勒住了馬。
「不像是有敵情,你聽這鑼聲四面八方都有,日軍的便衣隊不可能處處撒網。不過,為防萬一--」 張靈甫思忖著對盧醒道:「傳命下去,全團一律槍上膛,拉開距離,搜索前進,發現日軍就開火!」
「向前傳:槍上膛,拉開距離,搜索前進,發現日軍就開火!」
「向後傳:槍上膛,拉開距離,搜索前進,發現日軍就開火!」
通過隊列傳話,團座的命令下達到每一位弟兄。蘭封一戰,未能一鍋端掉土肥原師團,弟兄們有勁沒處使,接到團座命令,個個鬥志昂揚,毫無倦意,一邊急行軍,一邊聚精會神地觀察著四周動靜。
又走了一兩個小時後,前面果然遇到什麼事情,隊伍忽然停頓下來。
張靈甫和盧醒正要上前去看個究竟,和尖刀排一起走在前面的高進,火急火撩地迎面跑過來,連首先立正報告的程序都顧不得了,開口就是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不好了不好了,黃河要決堤了!
「什麼?黃河要決堤?你可別胡說!」盧醒被震得全身一搐,差點滑下馬來。
張靈甫的心裏卻是忽地一亮,黃河要決堤?好呀,那不是把鬼子也淹了嗎?他對高進說:「你先別急,喝口水,慢慢說。」
高進拔開水壺,揚起脖子,「咕嚕咕嚕」地灌了幾大口後,繼續說道:「是我們國軍自己在挖堤,說是要以水代兵,地點就在鄭州附近的花園口,我問了好幾個老鄉,千真萬確,他們都已經拿了遷移費、出來逃難了,扶老攜幼的,把前面的三叉路口擠得水泄不通。你們聽--這敲鑼的聲音就是在通知鄉親們趕快疏散。」
原來如此!難怪今夜到處都是鑼聲。
張靈甫的心情格外複雜,臉上的表情陰一陣、晴一陣,既同情難民的命運,又深深理解國家的難處。在這十萬火急的關鍵時刻,是要以黃河擋住日軍,還是要放棄中原、進而導致整個大後方淪陷?所以,他一聽到「以水代兵」這四個字,心裏就豁然開朗,一路上的擔憂頓時煙消雲散。古今中外,以水代兵的戰例比比皆是,關雲長的水淹七軍至今仍為後人津津樂道。為了全民族的抗戰勝利,總是要作出犧牲、付出代價的,只是這犧牲太慘重、代價太沉痛了,讓老百姓遭殃了。然而,還有別的辦法嗎?沒有了、沒有了呀。
「走,到前面路口去看看!」他衝著盧醒說了一句,兩人便騎著馬趕上前去。
還未趕到三叉路口,遠遠地就看見,在冷冷的月光下,有一股黑壓壓的人群從右邊的小路拐上公路,川流不息地向前緩緩蠕動。而在路邊站成兩條直線的,則是自己的弟兄們,全團軍紀好,沒有與鄉親們爭路。
快到路口,張靈甫和盧醒翻身下馬,只見逃難的老百姓們一個個拖兒帶女的,面容悲慼、茫然,而又沉默,有的趕著豬、牽著羊,有的挑著籮筐,籮筐裡一邊坐著一個已經沉睡的幼童,有的推著獨輪車,車上幾卷棉絮、一口鐵鍋就是全部的家當。人群中,沒有怨天尤人的牢騷,只有背井離鄉的無奈,偶而幾聲幼童的啼哭,卻更增添幾分淒涼。
站在一邊的弟兄們,也默默地望著逃難的鄉親們。
蘭封會戰,最後以悲壯的花園口決堤而結束。
一九三八年六月九日上午九時許,洶湧的黃河從花園口奪路而出,一瀉千里,直撲一望無垠的中原大地,將日軍的四個師團陷進滔滔的洪水裡,寸步難行,為國軍主力重新佈防、組織武漢會戰爭取到三個多月的寶貴時間;如此同時,皖、蘇三省四十四個縣盡成澤國,田廬村陌皆付流水,歷時近九年。
需要在這裡說明的是,土共編的史書,對花園口決堤的記載是假的、不符合歷史事實的。
第一,無視中日兩國的巨大懸殊,一味指責蔣介石。歸根結底,日軍才是花園口事件的禍首。為準備對日戰爭,以蔣介石為首的最高統帥部作出過多次重大的戰略調研與軍事部署,早在一九三五年,武漢行營參謀長晏勛甫、德國軍事顧問法肯豪森將軍就分別提出「以水代兵」這一決策;後來,陳果夫、程潛、馮玉祥、白崇禧等黨政軍要員同樣提出過類似建議。面對強大的日軍,以河制敵,同歸於盡,這是萬般無奈、萬分艱難的最後一項選擇。
第二,隻字不提國民政府的疏散和救濟工作。事實上,國軍在趙口、在花園口掘堤時,附近的百姓都知道,國民政府也在事前做過疏散、事後做過救濟,儘管這些措施還遠遠不夠完善、不夠得力,但畢竟取得過一定的成效。對此,新出版的《功罪千秋--花園口事件研究》中有專門的一章論說當時的社會救助與救濟工作。
第三,嚴重低估花園口決堤的戰略價值。花園口的千古一掘,一舉扭轉嚴重惡化的戰局,雲集中原的日軍十幾個師團望洋興嘆,被迫改變作戰部署,而國軍再次奪得戰爭主動權,從容組織起以長江為主線的武漢會戰。由此,抗戰進入整整七年的相持階段,日軍陷進持久戰的泥潭而不能自拔。以局部的重大犧牲拖住日軍、保全民族,這應該是花園口決堤的最大價值。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