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 「青春無悔」? 一個老知青的反思

作者:黃健民 發表:2005-12-22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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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一位生活在城市貧困線上的癌症患者黃建民從昆明寄給本刊他關於當年知青生活的長篇自傳體小說《剝奪》。這是一部悲愴的作品,其間充滿艱辛和苦難,也不乏生存的意志和思想的閃光。本刊將這部書稿的一部分摘登出來,在文革爆發四十週年即將到來的時候,奉獻在歷史和心靈的祭壇上,並以此回應曾經在部分老知青中甚囂塵上的「青春無悔」論調。

  知青是文革的產物,是文革走到窮途末路時的一種無可奈何的選擇或丟棄。

  古代有每年用一對童男童女祭天地、鬼神的罪惡風俗,殘酷的是,這是整整一代童男童女,做了文革的犧牲。當父母看著他們帶著天真的樂趣手舞足蹈地走向祭臺,就痛苦地感到這是一個不需要人性的時代。

  「無悔」是對自己的選擇的一種反思。當知青卻不是自己的選擇。對自己剝奪的青春表示無悔,除非是繼承了那個時代所培育的扭曲的意識形態。那些丟盔卸甲回到城裡的青年們,幾年以後喊出了「青春無悔」的豪言壯語。這時他們已一掃昔日的那副狼狽,豪氣衝天。他們都已結婚成家,人到中年,各得其所。那一場曾被視為劫難的夢已被歲月過濾了,罩上了今天的光環。就像我們的後代,用那令他們神往的大串聯理解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一樣。所不同的是,他們用的是想像,而我們是背叛。大家歡快地交談著,和當初在舊城相聚一樣愉快,但那青春的美麗永遠消逝了,他們卻像一群沒有開過屏的老孔雀,卻在追尋那爭奇鬥艷的場景。他們忘記了,為了一個礦工的職業,為了一個清潔工的崗位,為了一個城市戶口,他們和他們的家人處心積慮,不惜代價。甚至他們的幸福和痛苦,都維繫在上面。我們是用忘記青春的辦法來喊出青春無悔的;我們是用「戲說乾隆」的手法來戲說我們的過去。我們不是英雄卻裝著英雄來炫耀自己的傷疤。我們又像有意在粉飾和掩蓋什麼,就像要粉飾和掩飾我們做乞丐時的骯髒和屈辱。你們看,英國大詩人是這樣描寫乞丐的:

……

我們在人世間自由地行走

誰敢說僕從如雲的香車,

就比我們走得更加輕快;

我們在香香的乾草上摟著姘頭,

誰敢說明謀正娶的夫妻,

就比我們更加恩愛

……

  如果乞丐們後來也像知青一樣體面地做人了呢?啊,乞丐無悔!知青是文化大革命的產物。它不是延安時代傳播革命種子的那個知青,也不是文化大革命前那些考不上大學和生活難以為繼、在一種虛幻的政治光冕下走向農村的知青、而是政府在政治上焦頭爛額、經濟瀕於崩潰時,對一代人乃至國家,不負責任也最無可奈何的選擇。它像政府肌體上的一個盲腸,既無用處,還有隱患。於是我們聽到了毛澤東那程式化的沒有誠信的號召。跟著就是整個社會的動員,像捉雞捉鴨一般搜盡了這老大國家的每一個角落,那種家庭離散的淒慘籠罩了整個世界。我們為什麼要用今天來感謝昨天?我們為什麼要用今天的人樣來粉飾過去那喪家之犬的狀態?我們值得為苦難去唱讚歌嗎?那種被時代扭曲的人性我們還要自作多情地去延續它嗎?實際最有資格說「青春無悔」的,應該是一直都沒有返城的知青。應該站在獻出了青春的那塊土地上去喊「青春無悔」。但這樣的話,他們把這幾個字無論喊得怎樣如雷貫耳,卻像被曠野吞沒的呼喚,其他人卻像坐在一輛飛馳的列車上聽到被拋下的同伴無奈的辭別,山林的寂寞和田野的空曠在等待著他們,而我們飛向城市的心情是何等的輕鬆和暢快!我們為成功地叛逃而喊出「無悔」的豪言壯語,我們為死去的青春出現的迴光返照而激動不已。

  我想,評價知青運動的是非,還有幾個最簡單也最樸實的方法:

  一、沒有誰再願意去當知青。那些無後顧之憂的當今的志願者,在待遇不菲和公平的社會環境下,在「邊遠地區」堅守一年以上的都鳳毛麟角,就很說明問題。

  二、知青為了回城,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只要利用知青回城的心裏,什麼事都敢對他們做。這點不就說明瞭知青是個什麼東西!

  我們會對苦難中的一絲溫暖永誌不忘,尤其是有一個視我們為「人」的父老鄉親,就像難忘我們在幸福中遇到的劫難一樣。我們不能以此來掩蓋那一段生活的真實。不管那段落魄的日子跟那裡的風景一樣被描述得多麼美麗,沒有哪個知青會把他的兒女送回到那個真實的過去。今天,我們對我們現在譽為父母般的鄉親,保持著一種優勢心態,以這種驕傲和自豪回來的時候,那種青春無悔的豪言壯語太容易了。我們的這種感覺依托的是我們處境的改變。但我以為更重要的,是我們回訪的還是像三十年前一樣生活著的鄉親,還有那些作踐過我們過去的頂頭上司。那種寬容大度給我們一種崇高的美感,也讓我們有了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實際他們現在對我們已沒有多少意義,甚至在我們眼裡一文不值。我們顯示著自己,送他們錢、物品,享受著一種施舍的快樂。我想,假如我們過去來這裡是在一片荒山野地裡開闢獨立的「青年農場」,如今的回歸沒有了這些鄉親,我們還有沒有這種暢快?從另一個角度說,我們是帶著那個過去的傷害留下的屈辱的烙印回來的,我們不知不覺有著一種微妙的要洗涮它的心態。知青運動造就的只會是這樣的人。我們要感謝的是今天不是昨天。

  我們返城時只有一種「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的急切心理,走得那樣迫不待,再沒有人想到那些「父老鄉親」,更沒有人想到包一把「第二故鄉」的泥土。老婆丈夫不要了,兒女成了孽債,「家當」棄之不惜,當了兵團和當地領導的甚至官也不要了,這塊土地上的東西變得一文不值!現在的領導是那樣熱切地歡迎老知青們舊地重遊,甚至百倍地甚於當年。原因很簡單:當初來的是一文不名,要他們收養的孩子;如今只要有那麼幾個有錢有權的城市富豪和高官,就會因這種「血緣」帶來意外的財富。而那些曾經真正為知青付出代價的「貧下中農」,沒有人會想到他們,連起碼的補償也得不到。就是知青自己,在怡然自得地接受了他們甚至載歌載舞地又一次真誠的感情付出之後,在他們面前做了最愜意的展示,接著再一次絕塵而去。我們不知道那些曾視知青為沒媽的孩子,玩弄於股掌之中的鄉官小吏,怎樣去看那「青春無悔」。我們只感到我們的「父老鄉親」以及我們的青春和苦難被我們的同類出賣了,而且價格低廉。我們甚至會並不恰當地想起那個千古名句: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青春無悔給那些人吧,如果不是知青運動,他們也許一輩子也見不到那麼美麗的女人,還莫說佔有過她或她們。他們有的沒有逃過處罰,判刑了,坐牢了,多少年以後他們又重新構建了他們的生活,他們也許才有權利說:青春無悔!甚至會自豪地說:「死也做了個風流鬼!」而我們的那些受害同胞,卻不願去回想那些揪心的日子,或者有意無意在掩飾它,有的至今還活在那個陰影下,甚至在合法的魔爪下,注定要過完痛苦的一生。青春無悔給那些人吧,這些後來成了各界名流的人們,曾在他們面前俯首貼耳,唯命是從,甚至任其凌辱。青春無悔應該給那些耀武揚威的人們,他們曾經毫無人性地踐踏知青的人格和權利還升了官的人,至今還引以自豪。青春無悔本身就是一種傷痛的呼喊,是觸摸著一塊疤痕在忸昵作態,是對那些掠奪者的再一次恭維,是曾為自己牽腸挂肚的父母和親友那份付出所表示的輕賤。那是文革的受害者對文革一句多麼由衷的讚美,我們還要讓文明來一次倒退麼?讓你的兒女再重蹈覆轍麼?我們同樣能找到讚美文化大革命的最充分的理由。比如我們把坐車不要錢、吃飯不要錢的到處隨心所欲的串聯;甚至把批判教師和走資派、參加武鬥的場面,描述成五彩繽紛的人生,又何嘗不可呢?

  我們不會因為看到鮮花的嬌艷去感謝糞便的骯髒和奇臭,我們怎能忘記真的功勞是人、土地和鮮花自身呢?如果我們是被一個騙子拐賣到富貴人家,我們去讚美騙子都會有些不可思議,如果我們被騙到一個又窮又冷酷的人家,還有什麼值得讚美呢?有人說知青無非是去當了一下農民,世世代代的農民還沒叫苦呢?這讓人想起小學生嘲笑同學時用的那個詞──弱智。莫非要我們循著這種邏輯把國家主席跟乞丐扯到一起,質問我們男人為什麼不可以像女人一樣去生孩子。以同樣的邏輯還應該提到的問題是,知青算什麼,還有右派呢……我們也看到了後來觸目驚心的知青的處境,令眾領袖們臉面無光,連江阿姨震怒後也批示「殺一儆百」。但這對於一個時代的悲劇又能挽回什麼?那些「殺一」的和被「一殺」的本來就是一夥。有幾個知青感到出了口氣和雲開日出的?它更不是雨露和陽光,四周還是一片黑暗。

  從後來中央對知青問題的不同意見來看,大多數知青有兩種命運:一種是人們今天所看到的;一種就是世代融進了那些窮鄉僻壤,像我們重新見到「閏土」一樣。知青回到城裡讓人耳目一新,短短几年的知青生涯鍛練了一代人,可見那是一種怎樣非同尋常的力量,「百年樹人」呀!而除了苦難,還會是什麼呢?沒有人再去奢談政治和理想;對社會的弊端有了認同。如果還有人對你來做什麼思想工作,來談什麼思想和主義,要麼會感到別有用心,要麼在赤裸裸的欺騙,說的是一些口是心非的話;鄙視那些「與人奮鬥」的人。這時我們又想起了那句名言:生活是我們最好的老師。他們現在的不再盲從的思想,僅憑這一點,當時就有資格在盈江監獄裡度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歲月。於是我們看到一種人性的回歸,看到一場醜陋的化妝舞會的結束。這種思想的解放,正是後來知青在城市生活中有令人矚目的優點的根源,可它偏偏是對「再教育」逆反的結果我們不希望自己的兒女當知青。我們寧願不要知青的那些被稱道的優點,也不能再讓我們的兒女遭受那種扭曲和強迫接受一種不平等。我們希望他們真正獲得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權利。

  中共中央關於知青問題的會議不知開過了多少,整個過程也都過去對一個問題的處理大同小異:當一種傷害已經持續了很長,發生得很普遍,血淚成河,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才會被政府提到議事日程上來。有人上書,有人直陳,有人寫內參,問題再不解決就要出事了,才有了會議。如果換了對象和場合,說不定又要抓出多少右派和彭德懷。成千上萬的女知青被姦污,她們很多還是來自首都北京,足以看出知青當時是個什麼東西。於是我們看到了江青「殺一儆百」的批示,有了「強姦知青就是強姦我」的傳言。法律開始嚴肅起來,憲法開始捍衛人民的權利,黨和政府的關懷體現了出來。「祖國的花朵」凋謝了,「八九點鐘的太陽」不再升起;該殺的殺了,該判的判了,兩方都自認倒楣去吧!沒有人再會去關心那些無辜者的人生,甚至連句安慰的話也沒有。除了強姦,再沒有人過問知青中的其它問題,即便是個知青問題的專門會議,無非也就說說而已,最多發個簡報,就算有了結果。中央有過多少會議,在回城之前,對廣大知青的來說,有跟沒有並沒有兩樣。

  感覺是思維的起點。李先念說:文革以來城鎮知青下鄉一千多萬,而國家又從農村招工進城一千多萬,花了一百億,買了四個不滿意:知青不滿意,家長不滿意,農民不滿意,國家不滿意。胡耀邦說:上山下鄉是「一舉兩害」,既害青年,也害國家。林彪說:知青是變相勞改。專家學者說:農村人口向城市轉化,才是文明社會發展的趨勢。紀念知青運動XX 週年,知青們的熱情還在。沒有人去紀念「大躍進」多少週年,沒有人去紀念文化大革命多少週年,沒有人會紀念「五七干校」多少週年,因為這些運動禍國殃民。倒是有人紀念「知青運動」多少週年,而且都是知青運動的受害人──知青自己!看來倒有點像中國人為了不忘國恥而去紀念「九一八」。但又不像,一個是恨,一個卻是愛。甚至有的高論覺得此不失為培養人才的一條道路,就像有人說如果日本佔領了中國,中國就會像日本一樣富強一樣。你一下就覺得醜陋起來。

  知青為什麼在後來返城後變得「能幹」起來,首先是他們思想受到解放然後才是生活的磨煉。這種解放是社會的弊病給他們的傷害造成的,他們變得通情達理,思想開闊。但他們沒有必要感謝這種傷害。知青在「知青運動」中似乎沒有失去什麼,因為他們本來就一無所有;或者說那個年紀他們應該得到什麼,他們竟可憐地從來沒有想過。他們沒有想過自己,更沒有想過國家,或者想了白想。如果知青是今天才出現,那將是一個怎樣深刻的悲劇。這首先是民主自由的思想已不只是百姓認同。憲法給予的人的權利不只是被少數人玩弄於股掌,社會的發展在等待著每一屆而不是一代的教育成果等等。如果要毀掉這一切,那簡直就是一場屠殺。我們知道,真正要做,中共有這個能力,那會是怎樣的一浩劫。如果事情仍然像過去驅逐一群綿羊一般再次發生了,我們看到的將是父母放棄城市所有的文明,陪駕著自己的獨生小皇帝,一次有去無回的悲壯的遠征。琴聲再也不會響起,所有的期待成了泡影,他們的父母會被我們的父母苦痛苦得多,因為他們更懂得自己的權利,而這種權利又遭到更赤裸裸的踐踏。在同樣的結果面前,認為應該這樣與不應該這樣有著根本的不同。就像對同一種行為看成罪惡與不是罪惡的反應決不會相同一樣。同時更勇於捍衛自己權利的新一代人,必將與那種逆潮流而動的暴政,展開一場悲壯的搏鬥。

  我幾乎沒有看完過一篇知青小說。這個「幾乎」差不多等於零。認真地看張曼菱不到三萬字的小說《有一個美麗的地方》時,已是她發表這篇小說十多年之後,這還因為她和我是在一個縣的昆明知青。每一本知青小說,我似乎都翻開過,都覺得它們跟我的知青生活相差太遠。我的知青朋友們互相談到這些書時,大體都說「難看」,「寫些什麼」。這倒決不是指作者的藝術水平和思想水平,而是跟我們的經歷根本不是一回事。這甚至導致了我們曾經有過的相同的痛苦不能共鳴。寫知青的長篇小說幾乎都是農場的。我們插隊的地方就有農場,那裡有不少北京、上海、四川知青。但我們之間幾乎是完全隔絕的。當然也有相鄰的互有所往來,但這很少,更談不上思想認識的交流。我們像生活在兩個世界,各自有意無意中劃地為牢。後來我看到《中國知青夢》,才知道一些驚心動魄的事情就發生在我們旁邊。我們即使聽到的農場知青的事也極為有限,大多是跟他們相鄰的插隊知青在閒聊時偶然提到的,多半還是打架鬥毆和風流故事。例如農場的四十老幾的某營長娶了個十六歲的北京知青,現在已經生了兩個娃娃,五顏六色的尿布像聯合國的國旗,挂得到處都是之類。有一次還聽到農場知青提的一個問題:「你們為什麼不到農場而要插隊?」這先不說我們都是身不由已,我們首先的感覺是:愚蠢!誰會願意在農場那種體制下生活。只要從農村女知青成「建制」的被強姦就可以看出這點。這在昆明知青中是不可能發生的。提問題的人好像是從生活有保障這點出發的,而我們卻是從自由和權利這個角度做出本能般的反應的。我們的知青小說像那些應景的文章,要麼把我們的苦難附著在改天斗地的豪情壯志中,要麼把生活中固有的美麗把知青的真實混為一談。《中國知青夢》我看了幾段,已經是我在一本知青小說中看得最多的。這是因為那些驚心動魄的場面。我看的不是知青而是故事,跟看其它小說沒有多大區別。倒是中央對知青的一些做法,才把我和這本書聯繫起來。也許如果我不是插隊知青而是農場知青或別的什麼人,我會把這本書看完。

  我們的愛情和孽債,都誕生在一片浮土上。我們是因為看到我們的命運和憲法以及政府所有動人的宣言和承諾而痛苦,是因為看到自己的命運和世界文明的進程背悖而難受,是在自己從小長大最無奢求的生存都得不到而產生的失望。那些小說和詩歌、音樂,甚至各種過去覺得荒唐的哲學……總之,生活成了老師,讓他們的感受、思考馳騁了起來。於是過去的教育變成了美麗的謊言,生活把真相告訴了他們。人們為此感到痛苦的時候,常常是無可奈何的時候。愛情在知青的世界裡要容易也更危險得多。因為無論男知青還是女知青,給他們選擇的條件並不多,沒有了城市那些豐富的誘惑,就像在共同生活在一張風雨飄搖的大船上的清一色年輕人,只要對方的一絲青睞,就可能變成愛情。如果真的有心,你會用過去有過的一面之交或微不足道的一點什麼關係,立即化成一張走向愛情的通行證。只是由於前途的渺茫,才使人一邊走一邊頻頻回顧。如果有好感,這無疑是一個自由地追尋對方的最好機會。農村給了你最理想的條件,而且單純而自然。從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講,知青有著更多的自由。他們可以自由的歌唱,放肆的貶斥時弊……好像知青有了更多的人的權利。那你想,如果一個人被丟進勞改營和瘋人院,讓他們無論怎樣的言行自由,你覺得是好事嗎?誰能說清放逐的自由是種什麼自由?如果我們來回憶一個毀滅了的世界,無論我們曾在那裡有過怎樣的喜怒哀樂,那種毀滅的痛苦會緊緊地纏繞著我們,即便是一個快樂的場景,也會使我們感到她像一具美麗的殭屍,讓我們的心顫抖起來。我們可以記述她,卻絲毫找不回那種快樂的感覺,反而成了一件十分難受的事。小城是埋葬知青青春的墓穴。人們以為只要把手洗乾淨,就可以還像紳士一樣津津樂道地喝著酒去講那些知青的故事,去回憶那些當了官的知青曾在他們手下俯首貼耳的樣子。但總有人會為這個墓穴寫上銘文,記錄下知青被流放和洗動的日子,讓人們知道這座小城有過的歷史的一頁。

  成千上萬的知青被送進了一個當鋪、一個實驗場、一個集中營。我們看到今天的志願者,帶著優厚的條件和無後顧之憂的政府的許諾走向窮鄉僻壤,但幾乎沒有人在一年之後還留在那個地方,他們有了逃避苦難的權利。我們經歷的是一個今天的青年看來不可思議的時代,是遭遇了殘酷的剝奪還不能呻吟的時代,而且這種剝奪一直延伸到改革開放的下崗或失業,並禍及我們的後代。如果我們是今天的志願者、是些向貧下中農或者別的什麼人拜師學藝的學生,我們會受到如此徹底的剝奪麼?德國和日本會為他們在二戰中擄掠的勞工進行賠償,誰會為知青賠償呢甚至不再剝奪他們呢?知青本來是國家的一筆財富。這筆財富有多大?最直接的演算法,就是國家從49 年建國算起,投入到這幾千萬人身上的教育費用。這已經是個一想就讓人腦袋膨脹的數字。如果再讓它從世界發展的機遇角度去看,那又是一種另人痛心疾首的事。這種對國家財富的揮霍,稱得空前絕後了吧?而對視為國家未來的青年人權利的剝奪和踐踏造成的傷害,可能是比經濟的影響更深刻和持久的事。

  當我們通過苦難、掙扎,又支離破碎地撿回我們被剝奪的權利和尊嚴時,別人和我們一樣會奇怪,為什麼我們沒有像憎恨甚至抱怨一個像劫取了我們一個不足道的錢包的小偷那樣,去對待那些掠奪了我們青春和權利的人,反而送出了「青春無悔」這樣的秋波。莫非我們的人性真的剝奪得那樣徹底嗎?我們何必為剝奪後的施舍感恩戴德!


《 黃 花 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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