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課的頭一天,教室裡只有四個人,索菲婭、魏安妮、費米和托馬斯。我掃視了一下教室,心裏不大舒服---怎麼才這麼幾個人?心情破壞了記憶,我精心準備的英文開場白馬上忘掉了一半。其實沒忘也白搭---我剛說了兩句,所有的人就都起來抗議。
索菲婭用中文朝我嚷嚷:「我知道你會說英文,可我是來聽中文的。」
魏安妮也怪腔怪調地跟著湊熱鬧:「系秘書說,這門課用中文講。」
費米摟著托馬斯的肩膀:「我們相信你的中文比英文好得多。」
他奶奶的,本想到國外好好練練英文,沒想到又跌到中文裡去了。這幫傢伙不出國就練了中文,太便宜他們了!心裏不滿,嘴上還得改說中文:「我很高興,你們選修這門課---中國文化與中國影視。在開課以前,請你們作一下自我介紹,講一講選修這門課的想法和要求。」
索菲婭從本子上撕下一張紙,飛快地寫下了她的名字,魏安妮、費米也如法炮製。三張紙迅速地集中到我的面前,在我低頭研究他們的中外國名字的時候,托馬斯大搖大擺地走到前面,在黑板上寫了一行中文:托馬斯---司徒蘇華。
他敲敲黑板:「托馬斯,是我的德國名字,司徒蘇華,是我的中國名字。托馬斯在德國是個非常普通的名字,很多人都叫托馬斯。但是,我相信,司徒蘇華在世界上只有一個。」
儘管系秘書給我介紹過這位德國漢學家的厲害,我還是有些吃驚。
「你為什麼選擇司徒這個姓?」
「它表明瞭我的職業和愛好。司徒的意思是管理學生的人,也就是教師。這種職業很適合我。」
「那你為什麼叫『蘇華』呢?」
「蘇代表蘇聯,華代表貴國。在這個世界上,我最關心蘇聯和中國,我用了將近十年的時間學習這兩個國家的語言,又用了五年的時間翻譯這兩個國家的書,又用了五年講這兩個國家的課。我想,蘇聯和貴國都不會反對我用這兩個字作我的名字。」
托馬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你是不是認為你是中國和蘇聯的老師?」
托馬斯擺擺手:「正相反,蘇聯和中國是我的老師。」他敲敲腦袋,「這裡面的大部分東西都是中國和蘇聯給我的。」
「能說說你為什麼選這門課嗎?」
「我剛才說了,因為我關心中國。這個理由還不夠嗎?」
「你對講這門課有什麼要求?」
「我的要求只有一個---不要佔上課的時間給我們看電影,請把錄像帶事先交給我們,以便我們在下面多看幾遍,為上課討論作準備。當然,這一次可以例外。」
看來,這個紅鬍子不是等閑之輩,也不是一個省油的燈。對付他的最好辦法,就是少理他。我把目光轉向索菲婭。
不用我請,她早就按捺不住了:「我選這門課有三個原因。」
她豎起三個手指,我發現,她的手指甲上好像寫著字。
「第一,我正在寫博士論文,想受點啟發。第二,我希望有人跟我說中文,聽我說中文,並且糾正我的錯誤。第三,我愛中國,我喜歡中國人。我在中國有很多朋友,我們經常通電子信。」
她舉起手,伸開五指,八個指甲上寫了八個漢字---難得糊塗?恭禧發財!兩個小手指上面分別畫著問號和驚嘆號。字是黑的,寫在白色的指甲油上,格外清晰。
費米等人圍過來,費米驚嘆道:「真漂亮!這字是誰寫的?」
索菲婭得意地:「當然是我!」
托馬斯虎著臉:「你相信『難得糊塗』嗎?」
「我的中國朋友相信,他說,這是一位中國古代哲學家的話。這位哲學家認為,人類的最大問題就是想把事情弄明白,這是根本辦不到的。因為,『明白』是上帝設計的陷阱。所以,人類應該學會糊塗,但是糊塗是最困難的事。因此,戰勝這個困難的人,將是世界上最明白的人。」
我暗自驚訝:真是人不可貌相,這個洋妞居然還懂得鄭板橋。
托馬斯不依不饒:「那麼,它和發財有什麼關係?」
索菲婭:「我的中國朋友相信,只有『難得糊塗』的明白人,才能發財。我無法理解這種東方的神秘哲學。可是,它很好玩。不是嗎?」
「是的,它很好玩,但是並不神秘。它不過是無可奈何的牢騷,是……」托馬斯想不起來對應的漢語,說了一句洋話。
我一頭霧水。
托馬斯抓起魏安妮的電子辭典,查出來了中文,他指著屏幕念道:「犬-儒-學-派。對,它不過是犬儒學派的表述,這個學派產生於古希臘,它算得上神秘嗎?」
托馬斯的說法讓我討厭,我倒寧願他們把鄭板板看成是神秘主義哲學家。我明裡打圓場,暗裡替國粹說話:「索菲婭,你能不能把你的作品保留到明天?我想給它們照張相。中國人一定會為此而驕傲---你看,東方神秘主義已經傳播到了北歐!」
索菲婭高興了:「我已經照了,我會送給你的!」
托馬斯不屑地回到了座位上。
下面輪到費米了。「我選這門課,因為我研究的就是中國傳媒---電影、電視、報刊。我有一些問題,希望在這裡找到答案。」
「你有什麼要求嗎?」
「沒有。不過你要是允許我轉錄你帶來的錄像帶或者光碟,我十分感謝。」
「我們可以做個交易---我用我帶來的錄像帶,跟你換瑞典電影的錄像帶。怎麼樣?」
「沒問題!」費米高興了。
我轉向魏安妮。
魏安妮:「我的中文說得不好,希望你糾正我的發音。」
阿彌陀佛,這個沈重的開場白總算結束了。承蒙托馬斯開恩,允許我在上課時放電影,我的計畫是,先給他們講講中國的主旋律---英雄模範題材。讓他們瞭解中國,受受教育。我把事先準備好的中文故事梗概和英文語言點發下去,十分鐘後,把錄像帶塞進錄放機,教室裡突然安靜了,八隻洋眼睛都盯住了屏幕。
《焦裕祿》放完後,我宣布休息。可這四個人沒有一個動彈。費米按上手提電腦,忙著查什麼文件。托馬斯翻一個黑皮本本,魏安妮在本子上記著什麼,索菲婭在旁邊看著,兩人還不時地嘀咕著什麼。
我剛剛宣布上課,托馬斯就站了起來,他扶了扶眼鏡,揚起一臉毛絨絨的紅鬍子,首先發難:「焦裕祿是不是想繼承那家老貧農的遺產?」
我有點發蒙:「你……是不是沒看懂?」
托馬斯的臉騰地變得通紅,一直紅到脖根,紅臉、紅脖加紅鬍子,更像孫悟空。他一言不發,逕直走到錄像機旁邊,倒出「繼承遺產」的一段,按了一下PLAY。
這是影片中最感人的一段---
大雪紛飛,黃沙路上,李雪健扮演的焦書記拉車,幾人推車,車上裝著救濟糧。寒風挾著雪片打在人們的臉上。河南民歌《共產黨是咱好領頭》響起,歌手(據說就是李雪健)為這一行人的愛民行為拚命地吼唱著。
雪花飄飄,灑遍一身還滿。焦裕祿推開一農家院的破柵欄門,通訊員小趙扛著糧袋跟在後面,兩人踏著厚厚的雪來到一間破土房前。
破土房的門被推開,焦裕祿和小趙出現在門口。屋裡的一對老夫婦,老頭躺在炕上,老太婆站在地上,驚異地看著這兩位不速之客。
焦來到炕前,坐在老頭身邊:「大爺,您的病咋樣呀?快過年了,我們給您送點糧食和錢來,您先用著。」
說著,掏出錢放到老太婆手裡:「大娘,這是二十塊錢。」老太婆感動得喃喃自語:「這可怎麼好呀!」躺在破棉絮中的老頭雙手抱拳不勝感激。
小趙扶起老頭,老頭睜開昏花的老眼,看著焦裕祿:「你,你是誰呀?」
焦裕祿拉著他的手:「我是您的兒子!是毛主席派我來看望您老人家的。」
老人的鬍子顫動著,淚水涔涔下。
老太婆伸出手,順著焦裕祿的頭從上往下摸索,帽子、圍脖、棉衣:「感謝毛主席……給我們派來了這樣的好兒子!」
那粗獷的民歌配合著畫面將電影推上高潮。
托馬斯關上錄像機,像個角鬥士,盯著我:「這個電影我在中山大學時就看過。請問,焦裕祿是不是那兩個老人的兒子?」
「當然不是。」
「既然不是,他為什麼要說是?」
「因為……因為他想向他們表示親近,這是中國的習慣。」我隨口答道。
「如果我想向你表示親近,就應該說,我是你的兒子嗎?」托馬斯右腿向前一步,左膝彎曲,假模假式地給我鞠了一躬:「Father大人。」
他的滑稽動作引起一陣哄笑,教室裡開了鍋,穿著肚臍裝的索菲婭居然坐到了桌子上,那肚臍就像只沒有睫毛的獨眼,偷偷地瞧著我。
我有點走神:「不不,只有晚輩在長輩面前才能用這種方式表示親近。你我年紀差不多,我當不了你爸爸。」
托馬斯似乎一定要當我兒子:「周恩來到邢臺慰問,他對一個老人也是這麼說的:『我是您的兒子。』周恩來出生於1898年3月5日,邢臺地震那年是1964年,周恩來66歲,那老人頂多70歲。他們是同輩,周恩來為什麼要做一個同輩的兒子?」
本想大鳴大放,這傢伙卻給鼻子上臉。我趕緊收回心思,轉守為攻:「照你的邏輯,只要說是人家的兒子,就是要繼承人家的遺產。那麼周恩來想繼承那個老人的遺產嗎?不用說,那個受災的老人根本沒了財產,就算是有,一個國家總理能為了那幾間破房去當人家的兒子嗎?不管是邢臺的難民,還是蘭考的災民,都是一種符號,它代表的是中國人民。周總理和焦書記的意思是--我是中國人民的兒子。鄧小平不是也說他是中國人民的兒子嗎?他繼承了什麼遺產?」
托馬斯有點窘,臉由紅而白。
索菲婭說話了:「中國的傳媒把當官的說成了父母官,官僚們也這樣認為。請問,父母官是什麼意思?」
「父母官的意思是,當官的要像父母對兒女一樣,負責他們的吃飯和穿衣。這是封建時代的說法。」
索菲婭指了指她周圍的幾個人:「我們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