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和媽媽、陳明叔叔一起走進客廳。媽媽坐在我對面,神情略顯困頓,凝神的目光顯示出她在掂量如何開始同我的談話。這氣氛令人難耐。
終於媽媽先開了口,她語氣沈重地說:「祖林!告訴你,我的問題又有了大的反覆。這些天,天天在開鬥爭我的會。」儘管我已有一點不祥的預感,但這幾句話仍有如晴空霹靂。我驚呆了,想說卻說不出話來,思想似乎都凝滯了。
媽媽繼續說:「我已經在會上做了檢討,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只得檢討。但是被斥為『態度不老實』,說我的態度是『欺黨太甚』,『欺人太甚』。我是處在被鬥爭的地位,事實上現在是棍棒齊下,責罵、諷刺、挖苦,任何人都可以在這個會上把對我的不滿發泄無餘。」我聽著這一切,精神上感受到很大的壓力,直壓得透不過氣來。
媽媽轉而向我:「現在談談你吧!你是共產黨員,應該相信黨,同黨站在一起。應該認識到媽媽是在反黨。」她用極大的力量,抑制住自己的情感,字斟句酌地向我說出了這幾句話。我明白,她是怕我犯錯誤,說出與黨不一致的話來。
她又說:「你也可以相信我,你這次回來以後,我向你說的一切,都是真話。」她克制著自己,但悲憤之情依然溢於言表。
這是一個不平常的夜晚。夜氣如磐,令人窒息。我幾乎徹夜未眠,思緒有如波濤,起伏翻騰不已。
我屬於政治上早熟的這一類人,也就是較早地建立了共產主義信仰,在未滿17歲時入黨。這是從小在革命隊伍中成長,接受黨的教育的結果,也是家庭影響的結果。我也較早地接觸到政治運動,在延安參加整風審干運動,我的同學中有70多人先後被「搶救」成了「特務」。後來,全部平反了。由此,我體驗到了政治運動中也有搞錯人,冤屈人的事情,初步認識到,凡事要遵循實事求是的原則,並且也應該獨立思考。
8月5日下午,作協黨總支通知我去談話。我步入王府井大街64號全國文聯作協大樓,就見赫赫十幾張大字報貼滿了門廳周圍的牆壁,在「丁玲」前面冠以菜碗般大的「反黨分子」頭銜,樓梯兩側也無一例外地貼滿了這樣的大字報。我頓時感受到這場鬥爭的氣氛,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識大字報這種形式,我真正地為媽媽的處境擔憂了。
在總支書記辦公室裡,總支書記黎辛招呼我坐在他的辦公桌旁,同他的辦公桌拼攏的另一張桌前坐著一位三十幾歲的女同志,面前放著一疊紙和一支筆,看來是打算做記錄。黎辛首先概要地說了1955年作協黨組所定「丁、陳反黨小集團」的主要事實,肯定這個結論是正確的,然後說了媽媽在這之後「翻案」和配合社會上的右派份子向黨猖狂進攻的事。最後,他向我說了兩點:「一,希望你相信黨,相信黨對你母親開展的鬥爭是正確的,站在黨的立場一邊;二,現在黨還在挽救她,通過鬥爭來挽救她,希望你同黨一起來挽救她。」我向她表示:「我相信黨,願意站在黨的立場上來認識她的問題。」我只能做出這樣的表示,沒有別的選擇。
這時,女同志發話了,她說:「你剛才表示願意同黨站在一起,那麼你對你母親的反黨言論與行為有什麼要揭發的?」
我說:「我去蘇聯學習4年,出國前在東北,也只是學校放假時回北京住些日子,所以我對她工作方面的情況不瞭解。」
回到家,我向媽媽說了方才談話的情況。這時,媽媽說:「我看你還是提前回蘇聯學校去吧!你呆在這裡,只會一步步地被牽進去。你可以相信我、放心我,我不會尋短見的。」她的語氣中透出些許急切。
我改變了留在北京陪伴媽媽一些時日的打算,決定提前返回蘇聯,就把車票的日期改訂為8月11日。
這天下午,媽媽去作協參加黨組擴大會。直到吃晚飯時,媽媽才回來。她進門後,只說了一句:「頭疼,我休息一下。」就回房躺到了床。媽媽告訴我:「劉白羽要見你,他要你明天上午10點到他的辦公室去。」這時的作家協會,邵荃麟是黨組書記,劉白羽是黨組副書記。
7日上午,我準時走進了劉白羽的辦公室。
劉白羽說的大意是:你母親1933年5月,因馮達叛變而被捕。被捕後,最初幾個月對敵人是作過鬥爭的,但後來屈服了。她向敵人寫了一個書面的東西,她交待是一個條子,內容是:「因誤會被捕,在南京未受虐待,出去後回家養母,不參加社會活動。」不在於是條子還是自首書,問題在內容,僅從這個內容來看就是自首變節行為。
劉白羽最後說:「考慮到你可能不知道這些情況,所以找你來談談,希望你同黨有一致的看法。至於你嘛,你父親是胡也頻烈士,對於你的父親,我們都是很敬仰的。」他談了大約一個多鐘頭,我注意地聽著,心中駭然。
回來後,我走進家門,步入客廳,沈重地坐落在沙發上。這三日,噩夢般的事情接踵而來,我的思想接連不斷地處於驚疑交集的狀況,加上睡眠不足,我感到極度的疲憊,正想暫且什麼也不去想,稍歇一會兒,不料郵差送來報紙。我隨手翻開《人民日報》,第一版上醒目的大字標題:「文藝界反右派鬥爭的重大進展--攻破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三天以來的感受,不能說我對此完全沒有思想準備,但是,當它來到我面前時,我仍感到震驚,心不停地在顫慄。
很快媽媽也看見了報紙。她有些慌亂,一邊用手揩拭著流淌著的眼淚,一邊開口想說什麼,但泣不成聲。待媽媽稍稍平息了激動的情緒,我向她說了劉白羽談的一些內容。
媽媽說:「我要向你說明的是,所有這些情況,我以前都向組織談過。在延安時我是這樣說的,中宣部專門小組審查這段歷史時,也是這樣說的。專門小組的調查結論否定了『自首』,但留有『政治錯誤』。我對這個結論提出保留意見。現在他們沒有拿出新的根據,反而加重說我『自首變節』,並且在報紙上公布,這我又有什麼辦法……寫那張條子是徐恩曾通過馮達之口告訴我,說他們逮捕我引起了一些麻煩,社會輿論抗議,外國人也不滿,因是在租界抓的我,侵犯了外國人的治外法權,說如果我寫一個書面的東西,表示是因誤會被捕,願歸隱養母,就可放我回湖南。我想,如果真讓我回湖南,我總會找到黨組織,繼續革命的。於是我寫了一個條子,但他們食言,我罵他們不講信用,他們也不理睬,囚禁依舊。」
她說:「你可以相信你的母親,相信你母親這個老共產黨員。你也是共產黨員,你也可以自己思考,判斷。」媽媽還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向我講了她在囚禁中,曾自盡明志,以死證明自己的清白,以死證明對黨的忠貞的情節。我聽來心裏非常地難受,眼淚一陣陣奪眶而出。
下午,媽媽從作協開會回來後,又同我談了回蘇聯去的問題。她說:「你還是改乘飛機去莫斯科。三四天後,在莫斯科就會看到今天的《人民日報》。我很不放心祖慧,她什麼情況都不知道,要是說出什麼同黨不一致的話來如何是好,這至少會影響她預備黨員轉正的。」
我說:「若改乘飛機,要花好大一筆錢啊!我乘火車走,是無須媽媽花錢的,我在列寧格勒已買了雙程往返的車票。」媽媽說:「現在這情況,不要考慮錢的問題。」
11日,天剛濛濛亮,我就起身了,媽媽臥室的燈也亮了。不一會,司機老王來了。
還在我吃早餐的時候,媽媽就一直無言地坐在客廳裡的一隻單人沙發上。我希望自己在這離別的時刻表現得堅強一些。我極力克制著心裏的悲傷,走到媽媽跟前說:「媽媽!我走了,你自己多多珍重啊!」
媽媽雙手撐著沙發的扶手,卻沒能站起來。我一隻腿跪了下去,頭伏在媽媽的懷裡,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的閘門,眼淚傾注而下,嗚嗚地哭了起來。過了好一會,我抬起頭來,見媽媽臉上流淌著一行行的眼淚。媽媽鬆開了雙臂,我趁勢把她扶了起來。媽媽剛一站定,就撲向我,緊緊地擁抱著我,好像一鬆開就會永遠失去似的。媽媽泣不成聲地,斷斷續續地喊著:「兒子!我的兒子!」我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淚,又奪眶而出。
媽媽終於鬆開了緊緊地擁抱著我的雙臂。我說聲:「媽媽!我走了。我愛你,為了我,為了我們,你一定要珍重自己啊!」。在臨出大門前,我回過頭來最後地望了媽媽一眼,見她無力地倚靠在北屋客廳的門框上,悲哀地目送著我的離去。
摘編自《左右說丁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