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須什麼專門的知識,中國人都能講講日本。這兩個一衣帶水的鄰邦有著複雜 得暖昧的關係,中日關係早已成為一門學問,日本人對中國有超越漢學家的情懷和認知,中國人也有遠不同於親日派的文化羅致協同的教化心腸。但對大多數中國人來說,即使一個善歷史知識的人,也更願意從社會大眾的情理中感知日本。在亞洲諸國中,中日兩國的交往可能是最為持久而有決定作用的。這種關係本身已經潛移默化為兩國人民的民族記憶和集體無意識。
用一句時髦的話,歷史早已無可辯駁地證明,在漫長的歷史裡,日本一直以中國為師,中國也總是對日本示惠,遣唐使等歷代日本使者受到中國官府的厚待,中國民間則有鑒真大和尚這樣的佛子悲願行跡;近代以前的中日關係是中國文明影響的朝貢國家體系的典範,儘管日本曾經試圖對這個文明中心的中國大陸有過主宰的野心,但中心與邊野化外的格局卻也是雙方承認的。
只是到了近代,日本才勢利地師法歐美,並與昔日的恩師不斷地比試高低。較為單純的師生關係也是到了近代才變得複雜起來,也才變得讓中國人一而再地對日本刮目相看。較為單一文明的朝貢國家體系為民族國家體系取代了,物競天擇的叢林規則、民族利益的觀念開始影響並主宰亞洲國家。學生很快地學成了「文武藝」,較早適應地新的生存法則,反過身來要求中國為僕為奴。這種微妙的關係很快變成了公開的信號,在東北,在上海,在北平,到處可見這個暴發的學生的得意張狂(大半個世紀後,日本人在曼哈頓也得意過,不過很快讓美國人教訓了),最終日本人大舉侵略中國,第二次世界大戰在遠東戰場上就是中日的較量。一部現代史,使中國對日本有了真正切膚的認識。
日本的殘暴為幾代中國人所知,中共抗日戰爭題材是計畫經濟時代有限供應給中國人民的娛樂教化之一;日本的發達也為數代中國人所知,戰敗國日本的物質文明是市場經濟時代大量湧入中國讓人開眼的成就之一。那些還心有餘悸的中國老人見到了日本人,那些追求生活幸福的中國人遇到了日本的電器,那些殺時間見獵心喜或愛幻想的中國人遇上了日本的電影和卡通動畫。中國人甚至發現或記起來了日本人作為好學生的認真、善摹仿、重紀律等等特點。抗日戰爭之前,日本的士官生們利用假期紛紛自費到中國來做社會調查,他們走村串巷,記錄下中國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地理等各個信息(在當時叫做情報),據說,直到今天,這個所謂的滿鐵調查的水平、規模和質量仍未被中國的社會學者超越。中國人對日本人的佩服是一言難盡的。
但中國人似乎就是不承認日本人。無論中國人是怎麼遭受過日本人的欺凌,無論近代以來的日本是怎麼進步,而中國又怎樣落後,中國人仍不承認日本人。這個不承認的含義就是,不承認日本人具有正當的責任感、足夠的文明意識和健全的人生情懷。
二.
因為日本是我們的,是我們文明的衍生形式。在日本參觀其大大小小的古蹟、歷史博物館,恍然回到了中國,或者說,讓人領略到了「有日本特色的中國文化」。無論它在近代怎樣變化,怎樣強固自己的身份認同和文化認同,它已經有著我們中國的烙印。而無論它怎樣暴發,怎樣從外人那裡學會了「文明」,我們中國人卻有著數千年的文明演進的底蘊,這是任何新貴學習不來也摹仿不來的。即使文明的觀念更新了,中國人久遠的歷史仍是生命最為深厚的根基。
中國人因此不承認。這種不承認卻也傷害了中國人。因為它往往表現得狹隘,更勢利,更不尊重他人的存在。這種失衡的心態一直伴隨著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導致中國的現代化追求是一種未經反思的現代化,其表現之一即中國人對自己的近現代史的無知;這個最有歷史感的文明古國,在「現代化」的衝擊下,不斷地否定自己的昨天,甚至對自己的歷史諱莫如深。
在西方文明的參照下,中國人在亞洲建立了第一個共和國,然而進步的光芒曇花一現,中國隨後就處於不斷的內戰、分離、天災、人禍、專制、極權、動亂、亂動之中。而後來的社會運動、思潮、政治建設、時代精神都是以新天新地的名義宣布前此的陳腐、罪錯,直到今天,中國人仍不能平實地對待前朝舊事,仍不能善待自己的過去。片面的現代化要求只是讓中國人唯新是尚,唯變是尚,中國人只是有著對於這種日新月異的文明物質成果的巨大的胃口和慾望。但從自身到文明之間的差距、道路等等,中國人很少考慮過,很少反思過。也許是因為有數千年的歷史支撐,中國人多以為自己就在文明之中,自己所缺的只是那些公認的文明成果。
對於公認的文明世界和發達國家,中國人熟悉極了。這種失衡的心態可能在現代化早期大量留學日本就開始形成了。但中國人很少切實地瞭解並理解他人,對於日本人就不用說了,對於朝鮮民族,中國人也所知甚少,對於印度這個對中國文化有巨大影響的鄰居,中國人尤其隔膜;而對於歐美社會,除瞭解其皮毛或熟知其一舉一動外,中國人多以為他們的國家或人民只是衣服架子,中國人覺得自己惟一欠缺的就是尚未得到這樣的衣服。
這種不能尊重歷史和理解他人的自省力也許是中國人無能獲得「現代性」的最大障礙。也許因此這個亞洲地區最有影響和羅致同化能力的古老文明遲遲未能進入現代化的坦途,從而對亞洲地區的整體現代化做出自己的新的貢獻。
三.
這不單有中國的原因。作為亞洲地區最先列強的日本也深刻地影響了亞洲的現代化進程。這種影響之一就是至今仍未被認真討論的日本對亞洲國家的戰爭。
日本人為什麼要發動侵略中國以及亞洲其他國家的戰爭?要回答這樣的問題,可能需要無數的研究,而每一種研究都能敘述出自己的日本的現代化史。日本的現代化史是後發國家成功的一個榜樣,但人們忘記了其中的複雜的意味。
在亞洲諸國中,日本的精英層最早認識到強勢文明存在的事實,而欲帶領國民變種圖存,如此一來,打擊封建,打擊小農經濟,強制「維新」就成了日本現代化早期的歷史。這種後發的現代化不可避免地帶來了國內社會的矛盾,浩浩蕩蕩的強制工業化不僅使貧富之間的矛盾加劇,而且加大了日本原料供應市場和產品傾銷市場的尋求。人類的工業化史本來是一部血腥的歷史,由小農社會進入工業社會,從未有和平的跨越。用劉力群先生的話,從農業文明進入工業文明,不流血是不可能的,至少可以說,不流血地進入工業社會,這一情況在人類歷史上尚無先例。無論先發後發,先發如英美法,後發如德俄日,都得流血,都得通過戰爭來解決。「滴著血和骯髒」的東西如果不能把這種社會突變帶來的恐懼、匱乏和仇恨轉嫁出國門之外,它就得面對並切實地解決國內的流血衝突,就得通過民主革命來解決社會結構的分裂。(落後弱勢的中國因為文明的厚重而試圖有所超越,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等所謂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努力即是,但這些努力因為日本人侵略中國而受挫,儘管三民主義主張節制資本,中國變革的力量不得不讓位於更激進的極左道路,從而在半個世紀的彎路上與現代化無緣,在半個世紀後的今天不得不重新補課)。對後發國家德國、日本來說,國外的勢力範圍已經劃定,和平地擠入其中有著難度,更難的是如此也無法止息內部社會結構的分裂衝突,因而用戰爭的手段來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間」,以獲得更廉價的原料市場,以保證獨佔性的產品市場,以轉移宣泄數代人的仇恨,就似乎有了某種歷史的必然性。
在這種現代化的衝動面前,歐洲人進行了兩次世界大戰來清算、復仇、明晰規則,其代價是空前慘烈的。而中國何辜,只能做了日本人的犧牲,中國的現代革命成果被打掉了,中國歷史的主角讓位於農民革命;無論當時還是後來,中國的犧牲是難以估量也難以言喻的。南京大屠殺、臺兒莊大戰、武漢會戰、崑崙關大戰、重慶大轟炸,等等,就做成了中國人的歷史和現代記憶。在現代化浪潮中失意的日本農民、浪人、武士把仇恨和做炮灰捐軀的快感完美地統一起來了,個人的渺小不幸跟國家利益跟天皇的神聖完美地結合起來了,民族的前景跟對「東亞病夫」中國的征服和對歐美這樣的大敵死敵的征服聯繫在一起。
好在人類歷史更多地證明了,這種把國內矛盾問題轉嫁的戰爭多是失敗的。儘管中國的抗日戰爭打得吃力,美蘇卻讓日本見識了什麼是真正的強大。日本無條件投降了。日本問題專家賴肖爾為日本的慘敗寫過這樣的話,「這個國家筋疲力盡的人民把最後一點力量和精力都用來進行戰爭,現在,這是一個完全失去了物質和精神的人民--一個飢餓的、驚愕的、失敗了的人民。」法國人也為眼前的敗落震驚過,「寂靜和黑夜籠罩著日本。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人民都沒有落到如此徹底的失敗。」這個叫做施賴貝爾的人預言說,「如果日本有朝一日將從這堆灰燼之中,從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這一天所留給它的一切中獲得新生的話,那將是另一個日本。」
日本確實新生了,但它受益的原因卻是美國的佔領和冷戰。美國提供了憲法,提供了日本國民需要的民主、秩序,冷戰提供了「機遇」,提供了日本人民無須創造性思維即可大展才華的市場。戰爭想得到的東西,早期現代化需要解決的東西,法西斯和軍國主義想要尋找的東西,卻由於戰後國際格局的需要而獲解了。日本的現代化機器開動了起來,日本像其他先發國家一樣,迅速地躍入持續不斷的社會變遷之中。現代化的全民受益使得這個民族幾乎沒有閑心進行稍微像樣一點的反省。它為什麼要進行戰爭?它是如何看待戰爭中的人性和人道、正義的?它是如何理解戰爭中的對手和其他民族的?
四.
這也許是直到今天日本人連戰爭都敘述不清的原因。日本的教科書因此三番五次地修改來去,招致亞洲國家的人民輕視和不安;日本的軍國主義稍有苗頭,就會引起亞洲國家的驚悸。到戰後四十年,日本全國性的報紙《朝日新聞》徵集戰爭回憶時,人們的回憶已經帶著不可理喻的意味了,在那本題為《戰爭--日本人記憶中的二戰》一書中,無論是在中國大地上,還是在東南亞地區,在太平洋諸群島上,日本人的戰爭更多地表現出獸行。用中國人罵人的話來說,這些狗日的,他們的回憶只有著「他們來過,他們幹過,他們征服過」的人生率蹈校(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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