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爹爹朱德從三歲起就上山拾柴,到地裡撿麥穗和放羊,對於
農村和農田他太熟悉了。他不相信從農村報上來的數字,想把"衛星"現象弄個水落石出。他先去廣州,到農村後聽見農民對辦大食堂不滿意,就直言對基層幹部說,食堂不好就解散嘛要知道說這話是要丟烏紗帽的可是爹爹好像不懂這些官場的過節兒。隨後,爹爹又將這些想法帶上了廬山。
爹爹在廬山時,住在"359"號別墅裡,幾乎每天都有部下來拜望他,
和當年的總司令敘敘舊。可是爹爹無心和來者敘舊寒暄,他一張口就
是"大躍進"問題。不管誰來,爹爹總是用他慢條斯理的四川口音談論大煉鋼鐵和大食堂。有一天,中共廣東省委書記鑄來看爹爹。爹爹頭一年在廣東視察時,對他在廣東搞"大躍進"的過火行為大為不滿。果然,現在廣東人開始跑到湖南尋食填肚子了。陶鑄在廬山會議上主動地承擔了領導責任,做檢查前他想來聽聽爹爹的意見。
在廬山,想不到原本作為糾"左"的重點發言,隨著會議風向的旋轉,成了"右"的根源。爹爹當時並不認為自己的發言是錯的,也沒注意會場上明顯的情緒變化,還是按照自己想的說,以致最後變為同情彭德懷反黨分子的重要人物之一,遭受了冷落。等他發現會議大勢所趨的氣氛,才悶著頭不再吭氣。
講話最耿直,脾氣最大,惟一敢直闖毛澤東床前,把毛澤東從夢
鄉中叫醒的彭德懷,在這次會議上遭受了嚴厲的批判。爹爹心裏更加
不安。爹爹知道他無法改變毛澤東的決定,但他可以不改變自己為人
的原則。他在會議後期基本保持緘默,用無言表達他的滿腹意見。
在會議最緊張的時候,爹爹和毛澤東談過一次話,這是後來康克
清媽媽告訴我的,從中可見爹爹那種無私無畏正直的品格。他對毛澤
東直言指出會議的不足之處:"我覺得這次會議發言民主風氣不夠。"毛澤東聽爹爹這麼一說,先是一愣,想了一會兒,說了一句:"你對一半兒,我對一半兒。"
會議期間據說還出現了一個小插曲,在表決投票時,按照慣例,
大家都要高舉臂膀,便於統計。而爹爹雖說也舉手了,但他彎曲著骼
膊,手舉到別人一半高的位置。那動作,一看就知道他在極不情願的
情況下舉的手。散會以後,毛澤東在廬山散步時遇見爹爹,他對爹爹
說:"你啊老總,舉手舉了半票"爹爹笑答道:"反正我舉了手,至於
手是怎麼舉的,我就不知道了。"
廬山會議後,彭德懷倒霉了,但爹爹仍去看望他。儘管他們在一
起併肩戰鬥的時間最長,但兩人都是沉默寡言的人,即使坐在一起,
也不多話。滿腹委屈也有點莫名其妙的彭德懷,看見爹爹走進他的別
墅,多少得到些安慰。只有和自己同生死共患難的戰友才能如此理解
他的心境!
從廬山回來,爹爹常去玉泉山居住,其中有一個重要原因,是被
貶的彭德懷居住在附近一處叫吳家花園的農莊裡。爹爹閑居在家,經
常去吳家花園和彭德懷下棋。他們幾乎不談政治話題,一尺見方的棋
盤成了他們的用武之地,棋盤能為他們增添一點生活色彩。他們坐到
棋盤前,頓時有了兩軍對壘的□殺快感。被壓抑的情緒,通過咫尺的
棋盤猛烈地宣泄。這對戰場上的正副司令,只要一開戰,和善的表情
全沒了,拚命要將對方的軍。
爹爹不僅和彭德懷性格不一樣,連他們吃對方棋子的作風都不一
樣。爹爹吃子是先用自己的棋子將對方的棋子掃開,然後用手把棋子
揀出棋盤,像展覽戰利品一樣把繳獲的棋子排開一溜兒。彭德懷則不
然,他吃子和他的脾氣一樣嚇人,"砰",把自己的棋子砸在對方的棋子上面,然後從棋子下面把子彈出來,丟在一邊,"俘虜"的棋子狼藉一片,好像毫不在意他的戰績。如果碰到彭德懷悔棋,爹爹會非常敏感地抓住對方手腕,眼睛瞪得滾圓,聲音洪亮:"不能賴棋,放下"彭老總脖子都直了,乾脆賴到底:"你是偷吃,不算""吃你的子,還要發表聲明嗎戰術不行就不行嘛,悔棋算啥子"爹爹寸步不讓。在他們的特殊戰場上,常常是從上午鏖戰到黃昏日落,才收攤回家。臨了,爹爹上汽車告別時,臉上雖笑容蕩漾,嘴上卻硬得梆梆響:"下次決不手軟,殺你三百盤,有你好果果吃" .
1974年,彭德懷去世時,臨終想見爹爹,一次一次地向看押的看守請求,可誰也不告訴爹爹。直到彭德懷死後,爹爹才知道彭德懷臨終的心願。他頓時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對著空蕩蕩的房間大聲叫嚷:"你們為啥子不讓我去看彭老總要死的人,還能做啥子還有啥子可怕的" .
在蘭花中寄託心志
以前爹爹愛養育蘭花,打從廬山回來後,養蘭花變成了嗜好。他經常到中南海的花圃裡,一蹲就是半天。四川的夏蕙、廣東的墨蘭、銀邊大貢、貴州的野生種類和無錫的各種春蘭,大約有千餘種蘭花在溫暖的花房裡爭奇鬥艷。爹爹沉浸在萬花叢中,這或許是他最為舒心的時刻。
我當時覺得奇怪,怎麼從廬山回來,爹爹的情緒始終處於低落狀態,再也沒有出現授銜時的那種激情。有時見他一個人獨自孤坐在辦公室,媽媽在旁邊話多了,他還嫌煩,會用枴杖頭拚命跺地。我們後來忍不住悄悄問媽媽,才知道了原委。
唉,爹爹這是在變著法子打發寂寞的日子爹爹用蘭花寄託他的心
志。蘭花除去品種名貴外,還有一層含義,就是用以比喻高潔和堅貞
。
爹爹喜好蘭花可有歷史了他20歲左右,從軍雲南時,非常喜愛一種開著白色花朵的野蘭花。每到春夏交際,這種野蘭花漫山遍野,清風吹過來,陣陣芳香襲人,特別招人喜愛。因為經常作戰,流動大,不能種花,他就用瓶子養著採來的野花。再後來,他提升當官了,就一邊行軍作戰,一邊在山裡採集野蘭花,移植到他各種簡易可攜帶的"花盆"中。時間一長,他認識了許多蘭花,能準確地辨別它們的品種。
1928年,爹爹率南昌起義部隊上井岡山和毛澤東率領的秋收起義部隊勝利會師,他又一次在井岡山上看見了久違的野蘭花,並且記住了井岡山生長蘭花的主要地點。相隔30年,爹爹到井岡山地區視察工作,仍然記得當年井岡山的野蘭花。他利用空閑時間,爬上山找到野蘭花生長地,將花移植到瓦盆裡,帶下山,帶進了中南海的花圃。
50年代後期,北京的中山公園開始養育蘭花。爹爹知道這事後,一天坐車突然來到中山公園的花圃,一邊參觀蘭花,一邊和栽培蘭花的園丁們聊天,將自己多年養花的經驗介紹給大家。以後遇到什麼新品種,或是有什麼花展,公園總是第一個告訴爹爹,爹爹有麼新品種的蘭花也經常帶去給中山公園管養。有一次,爹爹還親自他的蘇聯"大吉斯"接大家去中南海他的花圃參觀。
1966年,一把"文革"的大火,徹底燒燬了他的蘭花夢。爹爹了一個大"帽子"養蘭花是小資產階級情調!
爹爹沉默地走進花圃,用手撫摩一朵朵怒放的蘭花。這些來自祖
國各地的蘭花,和他相伴度過了多少朝夕它們身上留著他的多少汗水?幾乎每一株蘭花都有一段不平凡的來歷。嚴於克己的爹爹,最後不得不忍痛把自己十多年收集來的六千多盆蘭花,包括住宅裡的蘭花全部送給了中山公園。
中山公園的蘭花多了,可爹爹的心空了!賦閑的爹爹眼前突然沒有了綠色,他在門前的空地來回打量,忽然有了主意:不能養花,我就種菜!
爹爹像當年在延安參加大生產運動那樣,揮動鋤頭,在自己門前
開了一塊菜地。每天傍晚,也是以前去花圃的時間,他都要"地"勞動,他那黝黑如農民的臉龐上帶著收穫的愉悅。
但蘭花和爹爹終究結下了終身不解之緣,1971年9月粉碎林彪反黨集團後,爹爹第一件事就是去中山公園看望他的蘭花。一進花圃,看見熟悉的蘭花,好像看見久別的老朋友,眼眶都濕了。
但是,爹爹直到離開人世,再也沒有養過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