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深深的困惑
幾年前,我看到了在大陸出版的龍應臺女士的一本書,封面上幾個赫赫的大字是:《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好傢伙,不必等到讀完全書,單單是這書目,就先聲逼人,令人觸目驚心了。當我執筆寫這篇文章時,受她的啟發,一個標題跳進了我的腦海中──「中國人,你為什麼不悔改?」
其實,這是二十多年前的疑問了,這麼多年來,它一直壓在我的心中。那時,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我還是一個年輕人,也不知道基督教是怎麼一回事,就連「悔改」這個詞的來龍去脈也不清楚,我那時熟悉的是一個佛教的詞後來在中國天主教中被廣泛使用的術語──「懺悔」。那時,我觀察到的一些社會現象令我思考起懺悔這個問題。我看到了一個個當官的陸續被「解放」出來,又官復原職,或者官升一級、兩級。也聽到了他們控訴「四人幫」是怎麼怎麼地迫害了他們,聽了幾年,聽來聽去還是這一套。漸漸地我懷疑了。難道他們從來都是被迫害的嗎?那麼,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期間被餓死的那三四千萬人是誰之罪?1957年那50多萬被打成右派的又是誰之罪?還有那從1949年以來的一次次政治運動,究竟是誰在上、在下、在左、在右扇風點火拼推波助瀾的?
多年後,才看到了巴金寫的隨想錄,是懺悔的,但是是從人出發的,並且面對的也僅僅是人。再後來的後來,看到了頗有名氣的文人宣告:我曾經是紅衛兵,但我絕不懺悔。最近,文壇上又有了一場爭論,焦點竟然也是懺悔。
令我慚愧的是,二十年來,當我因許多害人者拒不懺悔而憤憤不平時,當我追問他們為什麼不懺悔時,我從來沒有想到我也需要懺悔,更不知道悔改為何物。一直到1995年我信了主耶穌,我才不得不問自己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難道我不需要悔改嗎?我當然希望那答案是「不」。但是,我那不安的良心使我不能不承認:我必須悔改。這不僅是因為我也參入了那一場人類的浩劫,而且因為我是人,是一個得罪了上帝,也得罪了人的罪人。
問題是,在那麼長一段時間內,我為什麼不悔改呢?為什麼我根本就沒有覺得自己需要悔改呢?
這麼多年來,我和我的同胞一再看到,儘管二次大戰期間,日本侵略軍在華犯下了滔天大罪,但許多日本要人至今依然拒絕為此向中國人民道歉、懺悔。對此,我們常常感到義憤填膺。但我們自己呢?我們中國人自己整中國人、害中國人、殺中國人,這樣的事還少嗎?還不嚴重嗎?更重要的是,當我們面對著民族災難與歷史的黑暗時,我們為什麼沒有勇氣去面對自己心靈的黑暗呢?日本人也好,中國人也好,每一個人,整個的人類,從古至今從來都是這樣,是我們背離上帝的罪孽使我們與上帝的生命隔絕了,從而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品嚐我們的罪孽結出的苦果。但是,我們自己為什麼不悔改呢?為什麼我們還不到上帝面前來悔改?
中國人哪,我們悖逆上帝、拒絕悔改要到什麼時候呢?
.「天」在人心中的失落
我們中國人已經遠離了上帝,如何能悔改?
如同世界上其他的偉大民族一樣,我們的先人,特別是創造了中華文化的那些聖賢們,他們是敬畏上天的人。他們在自己的生活中感受到了一種力量、一個存在,這存在在暝暝之中主宰著天地萬物和人生。這些聖賢們竭盡智慧和心力來尋找、認識這種存在,並且用一個簡單而又深刻的字將其概括為:「天」。或者「帝」、「上天」、「上帝」、「神」。民間的說法則是:「老天爺」「老天」,「天公」。一部中國哲學,中心問題就是天人關係,所以,也可以稱其為「天人之學」,恰如司馬遷所言:通古今之變,明天人之際。
據馮友蘭的研究,春秋時期中國人對天的看法大概有五種意義,即「物質之天」、「主宰之天」(或「意志之天」)、「命運之天」、「自然之天」和「義理之天」(或「道德之天」)。馮說:「詩,書,左傳,國語中所謂之天,除指物質之天外,似皆指主宰之天。論語中孔子所說之天,亦皆主宰之天也。」一部《論語》中,「天」是最高範疇,單言「天」字的就有18次之多,其中,孔子自己說的有12次半。孔子的「天」,基本上是「主宰之天」。面對這樣的「主宰之天」,我們敬虔的先人的基本態度是:敬天,「畏天」,絕不「欺天」。《書經》云:「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孔子云:「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季氏)。
正是基於人當畏天、不可欺天,才有了孔夫子的名言:「獲罪於天,無所禱也」。那話的重點絕對不是說禱告沒有用處,而是說人不可以得罪上天。人若得罪了上天而不改過,那麼,他無論用什麼話來巴結上天都是沒有用的。
但是,中國的聖賢與猶太先知和基督的門徒不同,後者的共同經歷是:太初有聖言(道),上帝的話臨到我;而前者的共同經驗是:「天不言」。「天」沒有直接對聖賢們說話。可天雖不言,卻如孟子所說「以行與事示之」(萬章)。這就造成了這樣的境況,人渴望認識上帝,但上帝無言。於是人只有退而求其次,試圖從「天」的「行與事」來理解「天」。而這樣的理解,自然會有偏、有弊、有誤,無法得到真確的認識。
時至今日,「天」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已經失落很久很久了。如今,人們真的是天不怕、地不怕了。至於良心嗎,更不必怕。俗語說,「良心?良心值多錢哪?」一個人若不敬畏上帝,悔改從何談起?
. 被扭曲的「懺悔」
我們中國人的心靈對悔改是很陌生的。我們多多少少地熟悉一點懺悔這個詞,但那也不過是反省自己的過錯而已。這幾十年來。我們熟悉的是悔改的低劣替代品,往小裡說是批評與自我批評,往大裡說是批判與自我檢討。就是在今天,雖然偶爾人們會看到聽到那些被關進或者放出牢房的人寫的悔過書,但那是在什麼狀態下寫出來的,誰都明白,因為我們都曾經歷過。
雖然三十多年過去了,但青少年時代的往事還歷歷在目:自己和當年許多的中國人一樣,站在毛澤東的畫像前,向他請示、匯報、「狠鬥私字一閃念」。儘管自己是誠心的,但那懺悔是心靈的扭曲:要求人向另一個人或者另一群人懺悔,而那個人、那一群人冒充是上帝,一貫正確,從不需要懺悔,只需要命令並且聽別人的懺悔。但他們也是人,是也無法擺脫自己的人性中、心靈中的黑暗的人。當黑暗與黑暗相遇時,哪一個黑暗有權利說只有你才是黑暗呢?
在文革中「認罪」這個詞我曾經聽了無數次,但那是向人而不是向神。上中學時,我作為「紅衛兵小將」的代表參加了一期又一期的「鬥爭牛鬼蛇神學習班」。在學習班上,我不但聽到那些被劃為「牛鬼蛇神」的老師們一次又一次檢討,而每一次檢討中都要大聲地認罪:「我向黨和毛主席認罪。向人民認罪,向紅衛兵小將認罪!」他們剛認完罪,自己就和其他同學一起,一次又一次地批判他們的認罪是如何的不深刻,避重就輕,大帽子底下開小差,等等。並且,命令他們不僅要坦白自己的罪行,還要認識其錯誤和罪行的根源,從階級根源、歷史根源,一直到社會根源和思想認識根源,還要承認自己罪行的影響惡劣,餘毒無窮等等。
這是扭曲了的「懺悔」,它常常是在強力的壓迫下被迫作出來的,與政治上的迫害、控制直接相聯。在政治權勢的淫威下,人為了活命不得不實行自我折磨、自我侮辱,即便是違心的話,也不得不說,還得裝出一副樣子,表明你說的是心裏話。最近讀到沙葉新的文章,他將此類檢討概括為「精神的酷刑、靈魂的暗殺、思想的強姦、人格的蹂躪」,真是入木三分。在強力下有意志的屈服,但不會有心靈的悔改。
其實,在一個不相信上帝的世界中,如何能談論悔改?現今,相對主義成了顯學。人類根本就沒有一個共同的善惡是非的標準。一切都是相對的,昔日為是者,今日為非;今日為是者,明日亦難逃為非的宿命。如果沒有一個是非善惡的絕對尺度,人們根據什麼認為自己需要悔改?且向誰悔改?
妥斯托也夫斯基問得好:若無上帝,孰不可為?
同理,若無上帝,我何罪之有,又何必悔改!
.「自我神化」的時代思潮
呼喚人悔改,這的確是不合時代潮流的。
當今時代的一個潮流就是「自我神化」,什麼自我讚美、自我榮耀、自我欣賞、自我肯定、自我實現,等等,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自我中心本來就是人一直存在的劣根性,但唯有在現代,自我神化才成為顯學,從哲學、心理學、政治學、文化學到社交術,人都毫不臉紅地鼓吹自我中心,說什麼上帝死了,我就是我的上帝。說什麼,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全靠我們自己。一言以蔽之,狂妄。
許多所謂的現代人,他們對之頂禮摩拜的最大偶像已經不是了廟裡的泥菩薩,不是什麼天公、雷母,更不是什麼偉大領袖、模範英雄人物了。他的最大偶像是他自己。當然,他依舊可以把這個小小的偶像擴展為一個歌星,球星,一個領袖,或者一個組織、一個政黨。這就是人的悲哀,他自己本來不是上帝,卻以上帝自居;他不信上帝,就說沒有上帝;他忍受不了上帝,就說上帝死了。事實是:說上帝死了的人的確死了,但上帝依然在,在信他之人的生命中,在這個浩瀚的宇宙之上、之中。
一個人若以上帝自居,或者以為自己可以成為上帝,他怎麼可能悔改!
於是,儘管從孔子起就哀嘆「天下無道」,儘管荀子主張人性惡,但是,在我們的文化傳統中,缺乏對人性中罪的認識與反省,進而也就無法產生出深刻的悔改精神。我們有懊悔、悔恨、悔過、悔悟,有追悔莫及,悔不當初,但沒有悔改。
到了今日,像在《現代漢語詞典》中,終於出現了「悔改」這個詞。但其解釋也不過是「認識錯誤並加以改正」而已。即使我們對悔改這個詞並不陌生了,但我們的心靈對它仍然是非常隔膜,因為我們不知道也不願意知道罪為何物。
. 世人都犯了罪
人若不承認自己是罪人,就無需悔改。人是因自己的罪而悔改的。
世人都犯了罪。沒有義人,連一個也沒有。因此,每一個人都需要悔改。
基督教的道理是從世人的罪開始的,而這個罪人是作為一個單獨的個人出現的。這一個人站在上帝面前,看到自己虧缺了上帝的榮耀,於是有悔改。
我相信,當年把聖經翻譯成中文的西方傳教士,一定會為如何把基督教關於罪的觀念翻譯成中文而絞盡了腦汁,因為在中文中,根本就沒有一個相應的字可以翻譯英文的那個字──Sin,勉乎其難,譯成了「罪」。
中國人一看到罪字,就想到犯法;而罪人,自然就是罪犯。即使今日中國已經有了幾千萬的基督徒,並且他們都自稱自己是罪人,但隨便翻開漢語字典或者詞典,那上面對罪的基本定義還是作惡或者犯法的行為。因此,中國人對罪的認識,可以上到法律的高度,知道那是違法;甚至能上升到良心的高度,感到內疚。但是,他無論如何也上升不到靈性和信仰的高度,用上帝的話來衡量人之罪。而那正是基督教的入口處。就是說,人認識自己的罪與認識上帝是分不開的,人是在上帝的面前稱為罪人的。
基督教講罪首先不是從人與法律的關係入手的,而是始終立足於人與上帝的關係,被上帝所創造的人悖逆他的創造者上帝,這就是罪。罪就是人因自己的悖逆使上帝與自己的關係破裂了,隔絕了。正因其如此,悔改在最深刻的意義上說,就是悖逆的人回心轉意,與上帝和好。
人若不是來到上帝面前,罪就不能絕對地顯現為罪,罪就不能絕對地被定為罪。罪之所以是罪,是因為它是在上帝面前犯下的,它得罪的不止是人,首先是上帝,它違背了上帝的意志,侵犯了上帝的主權,踐踏了上帝的律法。上帝是光,若沒有光,黑暗就不能顯現為黑暗。
人在罪之中,所以要承認自己的罪。人脫離罪惡,這就是真正的悔改。
摘自:生命與信仰總第一期(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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